柴司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困倦疲惫过。
猎人常说,从巢穴刚回来时,就像游荡了千年的孤魂野鬼重返躯壳;柴司此刻却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脑子都成了风干的枯叶。
每有思考,他都能听见自己僵沉滞重的神经,干涩地沙沙摩擦。
刚从黑渊带中拔身出来、恢复原样后,他就已经短暂地昏迷过一次了。
是“必须要救回韩六月”这一个念头,撑着他又睁开眼睛,挣扎着再次走到人形黑洞前;他一跤跌坐下去,一坐坐了两天,一刻没有合过眼,一句一句地把韩六月的血肉,从黑渊带里领回来了。
难道他还不配休息一会儿?
麦明河来叫他也就算了,内特算个什么东西?
“滚,”柴司沉沉喝了一声。
门外静了一息。“但是——”
他应该感谢有个门板隔着,保护住了他;一般人被频繁打断睡眠时,都会起杀心,何况柴司?
“我叫你,你再来,现在给我滚。”
“不是,你不明白,你快开门,我有个事情——”
柴司从床边小几上抓起手枪,打开保险栓,黑夜里“咔”地清脆一响,打断了内特医生。
“我开门的话,只有一个结果。”柴司低声说,“你明白吗?”
他真没想到,第一个“滚”字居然还不够,内特居然还不走,让他多说好几句话。
内特贪财但谨慎,又很识时务,现在是怎么回事?
“你不敢听吗?”门外的男人小声问道。“你害怕开门吗?”
什么?
“你肯定是想躲在房间里安安全全地活下去吧,所以你不敢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造了孽,可是你不敢面对,你害怕后果……”
柴司重新关上了保险栓。
不必开枪,开了枪还会震得耳朵嗡嗡响,影响一会儿睡觉。
他要抓住内特的头发,一下下将他的脸砸进墙里,让墙皮和脸皮再也不分彼此……
柴司走向门口时,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眼前烧着一片血红的雾。
或许是睡眠严重不足,那种想要噬人一样的怒火来得太快、太猛;直到他已走到门口,抓上了门把手,才忽然激灵一下回过神。
他的手从门把上轻轻拿了下来。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首先一点,内特是怎么进来的?
刚才睡意蒙眬时,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凯家猎人放内特进来的。凯家有几个固定合作的医生,内特正是其中之一,有人认识他、把他放进来,很正常——但是,不可能让他独自上楼。
没有一个凯家猎人,会明知柴司正在睡觉,却让一个外人单独去叫他——连刚救过他一次的麦明河都不行。
凯家大宅一片死寂。
“你一个人?”柴司问话时,使劲按了按眼角和太阳穴。
现在不是疲惫犯困的时候……快点清醒过来。
门外静了一静——一个是或不是的简单问题,却叫内特终于闭上嘴几秒。
柴司手劲大,按得自己皮肤都隐隐生痛;困倦沉重之感,却也只勉强被驱散了一些边角。
他下意识地一低头,看见门把手缓慢无声地往下一转。转到了底,又一点点松了回来。
“……开门呀,你不就在门后吗?”
内特的声音凑得很近,就像是把嘴唇贴在门缝上说话一样,呼气打在门框上,回响轻微湿润。
如果自己抬起手,放在门缝上,说不定能感觉到他热热的吐息。
柴司当然没有这么干。
他不仅没把手放上去,他还退后了一步——因为此时从门缝里,正响起了一道深深的、长长的吸气声。
柴司看不见内特的五官;但在他想象中,窄窄缝隙之后张开了两个鼻孔,正用尽全力,要把一门之隔后的气味,全数纳入内特身体深处。
他在干什么?
莫非门外的并非内特;而是用上了某种伪像的敌人?
躲在门后一声不吭,不是柴司的风格。放在以往,就算门外是整个巢穴的居民,他也不惧拉开门,以自己的性命迎上去——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他死了不值一提,但“流言”还在他嘴里。
自己死了,凯叔就拿不到它了。
这件事八成跟府太蓝有关……是冲着“流言”来的吧?
柴司头脑仍旧昏昏沉沉,仅仅是思考这么粗浅的问题,已花去了好几秒钟;每个念头,都像拖着泥。
一片寂静里,内特冷不丁地问:“这个是你儿时住过的房间?”
柴司一怔。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的。”内特回答时,在笑。“是吗?”
……是的。
在达米安死后,凯叔与海姨仍在大宅里生活了几个月;但在他被凯叔接回家以后,柴司的存在,似乎激发了一直静默在宅子里的痛苦——海姨无论如何也不肯继续在这儿住下去了。
他回到凯家后不到半年,这儿就成了凯家办公的场所。
所有曾经是家的痕迹,都被一下下拔除:他的卧室被剥掉了墙纸和地毯,撤掉了床头柜,扫干净了回忆。从五岁到十三岁的“柴司”,像幽灵一样被驱逐得干干净净;如今这里是凯家猎人小憩的休息室。
柴司没有不满。因为顺着这条走廊走下去,下一间,也是最后一间房,同样也被……
他掐断了念头。
“走廊最后一间,就是达米安的卧室吗?”内特冷不丁问道。
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想激怒我,这太可笑了,我只会叫他死得连皮肉都变成一团泥泞——
“怎么不回答?不过没关系,那个不重要,我有又紧急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呢。”
内特似乎对他的怒意毫无所觉,一迭连声地催促道:“你不会是已经听说了一点风头,所以才躲在儿时屋里谁也不见的吧?欸哟,欺负手无寸铁的人时你多能耐呢,怎么现在遇见点事情,就……”
柴司一把拉开了门。
***
麦明河试了几次,将咽喉中的硬块咽回去,努力让自己的声气平静下来。
她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已经走过了八十六年,今年是2026年;她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常理之外、名为“巢穴”的奇幻之境。
眼前这一幕不该出现,却依然出现了——是因为伪像?还是居民?
居民没有几个能进入人世的吧?
丈夫已经又回到厨房里,继续做饭去了。
麦明河不敢贸然跟进去,走到厨房门外,在会吱嘎作响的地板外,就停下了脚。
“……伊文呢?”她颤声问道。
后一句“你是伊文吗”,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了。
“伊文?当然还在老地方啊。”丈夫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晚上想喝点什么?果汁还是酒?”
麦明河回身看了一圈。
公寓很小,一切布置都如五十年前一样,又沉又笨一部电视机,占地那么大,屏幕却那么小——新闻结束了,象牙浴皂的广告,隔了五十几年,又一次在屏幕上亮起来。
这副情景……应该很危险吧?
只是危险会来自于哪里,麦明河却想不出。
丈夫在厨房里哼的歌,有五十几年没有听过了。
原来她也有过如此饱满明亮的时候;世界逐渐向好,生活逐渐向好,一切都很熟悉,她不必学习适应,不必什么事都得询问年轻人,也不必连信息都频频打错。
麦明河如在梦中,先是去洗手间里看了看,没有人。
主卧里带轮子、能升降的病床不见了,恢复成了两张窄窄单人床,拘谨对望着,像大多数时候的她和丈夫一样。
当然,伊文也不在这里。
杂物间——不,它终于完成了主人的期待,眼下变成了一间婴儿房。墙面是浅浅的鸭绒黄,一张小婴儿床贴墙放着;风吹动玩具风铃,小婴儿在床里头,断断续续地咿呀发笑。
麦明河知道,这一切都与巢穴有关,不是真实的;但在那一刻,她实在没有办法不走上去看一看。
她小心地在婴儿床边弯下腰。
……她找到伊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