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孔仙师栽了!”
王蛇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地砖,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赵清虚缓缓侧过身,那张毫无五官的惨白面具转向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很怕?”
即便是在这隐秘的小院里,面对自己唯一的心腹,那张诡异的面具依旧纹丝不动地覆在脸上。
连带着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模糊不清,辨不出男女。
“小的…小的…”
王蛇浑身哆嗦,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再不见那张面具。
在外人眼中,他是铁锚会里威风八面、手段狠辣的香主,可只要在这尊煞神面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面具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嗤笑。
赵清虚不再看他,而是悠然转身,提起案几上的青瓷水壶,不急不缓地浇灌着那蟠桃树盆景。
水流落在奇石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记得你当年,你可不是这窝囊样儿。”
“拎着把豁口的刀子,就敢往刑部大牢里闯,明知不敌,也要在我身上留下几刀……”
“那股不要命的凶悍劲儿,去哪儿了?”
都火烧眉毛了,还说这些陈年旧事!
王蛇心中焦躁地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得喏喏应道:“小的……不知。”
赵清虚叹口气,放下水壶,“人哪,一旦得到,就害怕失去,连骨头也跟着软了。”
王蛇脑子更懵了,完全摸不清这话里的深浅,只得硬着头皮问:
“主……主人,您到底……何意?”
赵清虚终于彻底转过身,面具上那平滑的表面冰冷地对着王蛇,声音瞬间转冷,“这些年扶你上位,给你权势,传你武艺,看中的便是你那份混不吝的胆子!”
他停顿片刻,无形的压迫感骤增:
“你很清楚,我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你!”
王蛇脑中警铃大作,仿佛被冰锥刺了一下脊椎!
所有疑虑顷刻化为实质的恐惧。
几乎是本能,他连跪姿都来不及变,脚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被强弩弹出。
他并非庸手,在赵清虚邪术拔苗助长下,好歹也是步入丹劲的江湖好手。
这一扑,兔起鹘落,势若闪电。
即将失去平衡时,又一个鹞子翻身,变成了正对院门。
附近毕竟还住着百姓,朝廷兵马就在远处街道巡逻。
只要离开,就有生还之机。
然而,眼看着右手距门不到半尺,王蛇忽然浑身一僵。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阴寒骤然席卷全身。
噗通——!
整个人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砸落在冰冷地面。
他想挣扎,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全身肌肉筋腱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缚,只剩躯干筛糠般剧烈地颤栗。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紧随其后:
他的肌肤如同煮沸的水面,顷刻间凸起大片大片的风团红疹。
这些疹子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蔓延、膨起,表面旋即变得血红透亮,竟诡异地显化出清晰、扭曲的方孔铜钱纹路,转眼就爬满全身。
哗啦——!
折扇清脆的展合声自身后响起。
赵清虚悠然地甩开扇面,那触目惊心的巨大“钱”字,在昏暗的小院中仿佛流淌着血光。
“万事皆有代价。”
“给你的东西,如今连本带利,该收回去了……”
王蛇早已听不清任何话语,那深入骨髓的奇痒、刺入灵魂的剧痛如潮水般摧毁了他的意识。
恍惚间,他看到那袭青袍缓缓靠近,蹲下身来。
随后,他只觉眼前一暗。
那张冷而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具,已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他的脸上……
…………
玄祭司大牢,甲字号死囚室。
这是执法堂专门用来关押和审问重犯的地方。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经年累月渗入石壁的血腥味、劣质伤药的苦涩,还有一种更隐蔽的、类似古墓深处爬出的腐朽霉烂气,令人闻之作呕。
墙壁火把噼啪作响,一名刀疤脸黑衣小吏低头前行。
他叫“老刀”,刑名行当三十年,京城六扇门、都尉司里挂了号的“活阎罗”。
在他手上的案子,没有撬不开的嘴,没有画不了的押。
但今天这单,不一样。
牢门沉重地滑开,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刺耳。
“老刀”走了进去,靴底踩在阴冷的石砖上,几乎没有声响。
他默不作声扫了眼周围环境。
四周墙壁,都是寒铁浇铸,专门刻了咒文,刻痕里嵌着凝固发黑的暗红朱砂。
这叫“灭魂符”,人犯一死,就会魂飞魄散。
能阴魂巡游的术士也一样,根本没有作祟的机会。
十字形的重型铁架上,孔晦被牢牢捆绑。
这位大宋年间的宗师,此刻已状如厉鬼。
他双臂怪异地扭曲着,臂骨被霍胤一拳震得寸断,只用肮脏的麻布和木板潦草固定。
血痂和脓液黏附在布片上,散发着恶臭。
锁骨下方两个贯穿的血洞,拇指粗的铁链从中穿过,一直连到墙角的铁环。
锁链绷直,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身上那件原本体面的儒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胸膛上一大片可怕的紫黑塌陷。
那是肋骨断裂的痕迹。
“呼~呼~”
每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碎风箱般的杂音。
面对这惨状,“老刀”明显早已习惯。
他在三尺外的铁桌前停下,解下腰间一个油亮发光的皮质工具包,哗啦一声放在桌上。
“人犯孔晦。”
“老刀”声音不高,没有丝毫感情,“奉旨问话,可愿意说?”
孔晦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而短促的“嗬”,像是气管里卡着带血的砂砾。
他咧开干裂的嘴,露出嘲讽的笑容。
“哦…”
“老刀”点头俯身,不急不缓地打开那油亮工具包。
一层厚厚的防水油布被揭开,露出了里面整齐排列的精钢工具:
形状奇特的钩针薄如柳叶,边缘闪着寒光;几根长短不一的空心细管,管口打磨得如同犬牙交错;扁平的薄刃,刀背上有精细的刻度;还有几排银针,最长的几乎堪比手指,最短的细如牛毛……
“老刀”用手指划过,却只是从工具包角落,取出一只墨玉小钵。
钵中是粘稠如膏、散发刺鼻阴气、渗着黑黄色油脂的淤泥。
“这叫‘黄泉泥’。”
“老刀”平静开口道:“取自至阴至秽的‘养尸潭’底,辅以《云笈七签》中‘镇尸符灰’和朱砂、黑狗血调和而成,传闻是当年汉宫巫蛊术士所制…”
“‘黄泉泥封窍’么?”
不等他说完,孔晦就接上了话,嗤笑道:“靖康年间,金人曾用此法折磨过不肯屈服的玄门护法。”
“哦,差点忘了阁下是阴犯。”
“老刀”眼中幽芒一闪,“你也是大宋鬼教中人,莫非和靖康之乱有关?”
审讯也是门功夫,他无时无刻不在套话。
“呵呵…”
孔晦双目浑浊,充满血丝,“用某个人的话,靖康耻?不过是笔坏账罢了…”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
大牢之外,李衍等人都在旁听。
这句话一出,李衍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他记得当时和赵清虚战斗,对方用了术法,变化出“大宋交子”操控阴鬼。
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是从其口中说出。
里面牢房内,“老刀”还想套话,但孔晦直接闭上了眼睛。
“哼!”
“老刀”一声冷哼,手指沾满淤泥,指尖顿时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色怨气。
公门中亦有修士修行,能被请来这里,他的道行自然不浅。
啪!
毫无预兆一弹。
一小团粘稠冰冷的淤泥,精准无比地糊在了孔晦的眉心。
这是修士神魂外显的祖窍命门。
“啊——!”
仿佛滚油滴入清水,非人的惨嚎陡然撕裂死寂!
淤泥如同活物,瞬间侵蚀入皮肤。
孔晦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与污秽,正冻结、腐蚀着他的阴神!
作为阴犯,曾经的宗师,他的神魂自然强横无匹。
但受这“黄泉泥封窍”之刑,也是痛不欲生。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开口。
“老刀”同样是个凶人,见此情形,不怒反笑。
“好,不愧是宗师,老夫定让阁下满意!”
他取出几根中空牛毛银针,针尖打磨成螺旋状,尾部连接着细小的玉质导管。
“此为‘灌魂针’,直刺‘气窍’与‘阴脉交汇’,灌注朱砂香灰,加上黄泉泥封穴,可至阴阳失衡,走火入魔,经脉逆转…”
“此为‘断脉引煞刀’,脱胎于苗疆‘剜心蛊’与道家‘破煞符’,此刀非为切割皮肉,而是专门挑断经脉,可稍缓走火入魔之痛,但刀锋落下,便如引动万鬼噬魂…”
一轮又一轮,用出的酷刑,李衍等人都没听过。
只是看上去,就令他们浑身发毛。
然而,孔晦却始终不愿招供。
他神魂强横,各种迷魂术也毫无办法。
眼看人就要被折磨死,李衍眉头微皱,沉声道:“先停下,我来吧。”
说罢,便推门进入牢房。
“老刀”瞥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退在一旁。
血肉模糊的孔晦,也缓缓抬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血沫和口水一起溅出来。
他望着李衍,声音嘶哑道:“小子,你来收魂么?”
李衍淡然道:“你想的美,别以为我不知道,打入幽冥,你们还有办法脱困,实话告诉你,无论卢生还是王玄谟,都已魂飞魄散,我不要奖赏,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呵呵,傻子…”
孔晦用一种混杂着幸灾乐祸和极度怨毒的语调,嘶声低吼:“活阴差,多年前老夫也有机会,但将那勾牒毫不犹豫扔了,你可知为何?”
“为何?”
“那是条不归路,活着身不由己,死了也不得安宁。”
“你以为,你每次呼来唤去的阴司兵马,是从什么地方来…”
此话一出,李衍顿时心中一凛。
这件事,他也想过。
自古以来,能登神成功者少之又少。
但阴司兵马的数量,却着实不少。
难不成“活阴差”死后,还会被奴役?
但再问孔晦,对方已不肯回答。
李衍眼咕噜一转,开口道:“阁下就真心甘情愿替建木卖命?”
孔晦抬头,看向外面满眼杀意的武巴,嗤嗤笑道:“武瞿是我设局弄死的,你会放过我?”
李衍沉默了一下,微微摇头。
“那不就得了。”
孔晦癫狂笑道:“老夫几次转世,已活的够久,不受天条约束,不服人间王法,这天地皆是虚妄,痛痛快快耍过一遭,值了!”
“我为你不值!”
李衍沉声道:“昨晚我进入‘九门阴墟’,赵清虚为了脱身,已经将你卖了。”
孔晦冷笑道:“挑拨离间,对老夫无用。”
李衍乐了,“若没他指点,我们怎能找到那些个被污染的地方?”
“‘九门阴墟’出事,他若心中没鬼,为何不通知你?”
“还有。”
李衍看着孔晦身上,“我们并未搜出《地官赦罪宝诰》,我记得你有一份,但在九门阴墟中,看到赵清虚拿了两个,正因如此,才没抓住他。”
“你…不会傻乎乎将护身之宝给了他吧?”
李衍也是九真一假,来进行诈唬。
但这一下,却是戳痛了孔晦。
他已走火入魔,充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癫狂,“没错,老夫错信了他的鬼话。”
“赵清虚?嘿嘿…他可比老子…藏的深多了…”
“他…他不是人!是‘财库’里…钻出来的厉鬼!”
“有‘交子’,就有他的债…”
“这大宣…早晚…会被他弄成一笔烂账!”
笑声癫狂却又断续无力,如同垂死的野兽哀鸣。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衍好不停顿,沉声问道。
孔晦此事,已是油尽灯枯,自言自语道:“他…为何要卖我?”
“没理由…如此一来,京城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他已背叛了建木,除非有什么东西…”
说着,忽然抬头,“老夫知道了,他在图谋乾坤书院那东西!”
“什么东西?”
裴宗悌听到,顿时脸色阴沉,进门询问。
孔晦低下头,自嘲笑道:
“老夫不知,只知道那东西,是人道变革关键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