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场,名字取的很贴切。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呛人的粉尘。巨大的黑色矿石矿脉坚硬无比,开采全靠人力。而来到这里的,全部都是被判下大罪,并且一辈子都不可能翻案的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大多都只有一个归宿。
死去。
要么活活累死。
要么被监工鞭挞而死。
顾修毕竟只是一个年仅六岁,细皮嫩肉从小没吃过苦的孩子,刚刚来到此地的时候,不少人断言他可能活不过三个月,甚至还有人开盘下注,赌他第几天死去。
那段时间。
顾修整日被痛苦包裹。
他虽只是孩童,但在这矿洞之中,人和人的区别只有死人和活人,只要活着,只要还有口气,就必须要干活,他每日天不亮,就被凶神恶煞的监工用鞭子抽醒,像驱赶牲口一样赶下矿洞。沉重的矿石压弯了腰,粗糙的绳索磨烂了皮肉。食物是发霉的硬饼和浑浊的泥水,睡的是冰冷潮湿、满是跳蚤的草铺。鞭痕、冻疮、淤青,成了他身上永不褪色的印记。
也幸好。
他毕竟曾是豪门望族子嗣,从小药膳药浴打熬出来的筋骨,让他这副身子骨倒也勉强能够抗住这些折磨。
但心底的痛苦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他会时常想念自己曾经的生活,想念自己的父母,想念自己的护卫和忠仆,想念那些曾经一切熟知但如今却都已远去的人,每每念及这些,他都只能偷偷躲在无人之处哽咽流泪。
他不能哭出声。
因为在这里,若是真的哭出来了,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惹怒监工,成为一具尸体。
就这样。
他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之中,熬过了第一个三个月,接下来是一年,两年,三年……
他完成了当初那名忠仆的要求。
他活了下来。
从一个锦衣玉食细皮嫩肉的六岁孩童,生生长大成了一个二八年华的壮硕青年。
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勉强能生存下去了,因为他认识矿洞之中的地头蛇,也认识那每五年换一次岗的监工大人们,甚至还有一帮共同努力,互相扶持在此地生存的同伴。
只是……
当第三批监工轮岗的时候,顾修的自以为的生存之道,终于还是消失了。
来这黑石矿场的,都是犯事之人,无论是此地的罪籍,还是那负责监管的监工们,唯独不同的是,罪籍奴仆,永无翻身希望,而此地监工们,却都有赎罪结束返回家族的后路。
而这一批的监工之中,有他年幼之时的旧识。
这人在听闻顾修还活着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找上了顾修,初次相见的时候,对方抱着顾修抱头痛哭,并且告诉顾修,他的家族曾受到顾修的家族庇佑,就连逃过一劫也是因为顾父在死前保住了他们。
他信誓旦旦承诺,会关照顾修。
可事实上。
次日开始,顾修身边的人就在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有死于对方鞭挞的,有死于不得医治的,有死于搬运矿石路上的。
而这一切,就是那位监工所为。
他确实没有骗顾修,当年他们一族未曾出事没有受到牵连,确实是因为顾父拼死保密。但他依旧怨恨顾修,因为他们虽然未被判罪,却也在都城之中彻底失了势,从曾经的前途无量,变成了人嫌狗憎。
而他此来,是为报复。
他要看着顾修身边之人一个个死去,要看着顾修绝望之下彻底崩溃,并在他离去之时再将其斩杀。
顾修悲痛愤怒。
可愤怒没用。
在这片矿场,罪人便是罪人,纵使经过十年打磨,让他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力量,可在那手持长鞭的监工面前,他依旧孱弱的像是一只虫子,他若是有半分越界,他自己不会有事,却反而会害了身边无辜之人再次惨死。
接下来的一年,顾修似乎认命了。
他挥散了所有跟随自己之人,破坏了原本自以为的那些关系,再次孑然一身,成为孤寡。
这样的表现让那人有些不满。
他开始变着花样折磨顾修。
比别人更加辛苦的劳作,比别人更难以下咽的口粮,比别人更加狠辣的鞭痕,甚至就连唯一能够离开矿洞上方的工棚也被捣毁,让他只能没日没夜的吃住都在矿洞之中。
对这些。
顾修始终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已经认命。
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谋划一场行动,在生死遭受威胁的时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了那名监工,然后博一个逃出去的办法。
他不想死。
求生的本能,以及每天折磨带来的愤怒,让他第一次,想要展开杀戮。
大开杀戒!
只是……
就在他的准备还未妥当之时,意外却出现了。
那些在十年之中曾或多或少受过顾修恩惠,受过顾修帮助的苦难之人,不忍心见他受难,开始偷偷给顾修带来吃食,算是他们唯一能够想到为顾修做的事情。
可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一个小小的举动。
不光未曾帮到顾修,反而将顾修彻底推向了万劫不复。
那名监工发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他在第一时间将所有人全部扣押起来,然后将他们一个一个用锁链绑起,拖到顾修面前,好似待宰羔羊一般,跪在地上,引颈就戮。
对方开出了条件。
顾修的双手双脚,可以换四条命,他的双耳双眼,又可以换四条命,若是他不愿意换,这些报答他恩情的人,将会一个接一个的。
摆在顾修面前的,是一条绝路。
无论如何选择,他都将备受折磨。
而面对这两个选择。
顾修终于还是选择了提前开始自己的计划。
他点燃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火药,带来矿洞出现小面积的坍塌,更引起了整个矿洞的骚乱,此后他拿起了自己的铁镐,和那名监工展开了搏斗。
监工手中的长鞭很厉害,而且因为吃食原因比他更加强壮。
往往一鞭子下去,就能带走一块血肉,一脚蹬来,便足够踢断他的肋骨。
但他显然估错了。
当一个人被愤怒彻底点燃,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的时候,所能够表现的力量将会多么可怕,他的鞭子被顾修夺走,他的那条腿被顾修砸断,最后是他的头颅,在那一刻彻底绽放。
当这名监工彻底躺在地上没了声息的时候,顾修的双眼彻底被鲜血染红。
他开始展开逃亡。
但因为准备还未完善,他终究还是在刚刚逃离矿洞的时候便被大队人马堵住去路,他想要反抗,却也寡不敌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将顾修当场斩杀,而是选择将其吊在了矿洞门前。
他们要将他活活饿死,成为警示矿洞奴人们的牌匾。
他坚持了三天。
三天来他每天都睁着那双依旧被鲜血染红的眼睛,看着朝阳升起,看着日头西斜,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在弥留之际,顾修隐约间,看到了天穹之上的烈日,再次化作了那道怒目修罗的身影,以及那一句:
“你可知,真怒何为?”
这一次。
顾修依旧未曾回答。
但心里,却忍不住作出了回应。
怒。
是杀戮!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的时候,一道马蹄声却传了过来,那是一名身披甲胄的校官,对方看到顾修,听闻他靠着一把镐子杀了一名监工,将对方打成一滩烂泥之后,他来到了顾修下方,问了一句:
“想多活几日吗?”
顾修强撑着虚弱睁开眼睛:
“想。”
简单的一个字,他被从鬼门关中放了下来,获得了吃食,以及一套早已经残破不堪伤痕累累的长刀。
他以罪人必死之身从了军,成为了先登死士的一员。
他的职责很简单。
在攻城战中,专门负责攀爬城墙、突破敌军防线,这是一个死亡率极高的差事,但若是能够在战场上活下来,表现足够良好的话,他可从罪籍转为军籍。
罪籍还是军籍,顾修并不在意。
他只想活下去。
哪怕去了当那先登死士也必死无疑,但总比吊在这里活活饿死渴死的好。
更重要的是。
不知道是因为那监工的血,沾染了他眼睛时间太久还是如何,他的视野之中一直一片通红。这一片通红的视野之中,他感觉自己一直在渴望。
渴望愤怒,渴望杀戮!
恰好。
那名将顾修带走的校官也并未让他等待太久,当晚在集合了上千人之后,便即刻带着他们开拔赶赴战场,奔走三日,他们抵达了战场,战场已经僵持了许久,但因为攻城不利,始终无法真正破城。
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攻破这座城门。
伴随着冲天喊杀声和战鼓擂动声,顾修和其他从黑石矿场中走出来的罪人们一起,扛着云梯,顶着剑雨,不断靠近城墙。
这个过程中。
顾修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那要夺人性命的箭矢不断耳畔穿过,哪怕是来到城墙附近,滚烫的热油和石块也不断砸落下来。
这确实是一件很危险的差事。
惨叫声、哭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对这些,顾修却没有惧怕,他只是依旧红着眼睛,快速将云梯架设完成,并且第一时间,跟上队伍朝着云梯上冲去。
上方的守城士兵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此安然度过。
第一时间用石块砸来。
顾修虽然双目赤红,但在这云梯之上却灵巧的好似神猴一般,手足并用之间,一边快速攀爬,一边拼尽全力的在云梯上挪动身形躲避上方的一次次攻击。
最终。
他在上方热油已经准备继续即将泼洒下来的时候,第一个登上城墙。
一脚踢开那滚烫油锅,不顾守城士兵的惨叫,顾修当即拔出了自己那把破损到了极致的长刀。
接下来。
唯有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