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会在《在人间》里吗?”
日本东京,中央区某别墅。
森哲太郎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随后看着它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中。
自从北川老师将创作重心转移到大众文学上,并逐步减少纯文学的创作后,他写北川秀评论稿的次数也跟着减少了——
他靠吹捧北川老师成名,但他也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如加藤周一老师般在日本评论界青史留名,而不是像“一郎”石田恒泰那样殒落的悄无声息,他就必须得有一点自己的东西。
抱着这种信念,森哲太郎趁着北川秀写一系列大众文学作品之际,先是跑去法国深造了一番,回来后又跟着加藤周一学了半年。
直到确信自己的文学鉴赏和评论能力突飞猛进后,他才重出江湖,再度开始写起文学评论稿。
上次《文艺》编辑部喊他帮忙写阿廖沙自传体三部曲的介绍稿时,森哲太郎还不太清楚《童年》的具体剧情和设定。
现在4月号《文艺》发了,《童年》的单行本也在如火如荼的制作中,他又从朋友那儿分别搞来了沙俄版和英文版的《童年》,货比三家之后,他对这部有了全新的认识。
最开始看《童年》时,森哲太郎还有点提心吊胆,觉得北川老师把大家期盼的“美好童年”写的如此致郁,即便背景板在十九世纪的沙俄,搞不好也会让日本读者们水土不服。
现在看完了《童年》,他心里的这种担心瞬间消散,剩下的只有敬佩和甘拜下风。
森哲太郎十分笃定,任何看完《童年》的人,都肯定想知道后续,想知道离开了外祖父家的阿廖沙和外祖母该怎么在鱼龙混杂的“人间”里生存下去。
“能给读者如此大的期待感,绝对不只是因为里对阿廖沙这一个人物的刻画。
出色的群像写法,这才是《童年》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深造过的森哲太郎对纯文学的赏析能力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以往让他夸耀北川老师的,他只能说一些干巴巴、似是而非的套话,且他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所以会竭尽全力把评论稿的重心放在容易与别人起争议的点上。
这么一来,就算大家发现了他的文学赏析水平一般,也会先被他犀利的言辞和激进的观点所吸引。
喜欢看的人自然无所谓其他,而不喜欢看的人则会疯狂和他对喷,从而忽略掉这个有关基本水平的问题。
靠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技巧,森哲太郎在日本文学评论界混得风生水起,号称年轻一代第一人。
可现在,学成归来的他已经在朝着更高的层次迈进。
他不再避重就轻,也不再只顾着蹭流量。
森哲太郎想成为像加藤周一老师那样的顶级文学评论家。
而让他下定这个决心的人,正是写了《童年》的北川老师!
连北川老师这样的文坛第一人都还在孜孜不倦学习着,进步着,他又有什么理由松懈和放弃呢?
意识到群像写法是《童年》吸引人的关键点后,森哲太郎的评论稿立即有了全文主题。
“《童年》是一本独特的。它不像大多数自传那样,以一个主人公为形象创造出一幅肖像画来。
它更像一幅长长的油画,如隔壁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图》般,用漫长的笔墨精细复原了一个时代。
它写了一个家庭里的一段生活,这段生活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主人公,而并非只有我们所见的阿廖沙一人。
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他们都同时站在读者面前,冲击着读者的心灵。
《童年》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独树一帜的艺术特色在沙俄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具有不可比拟的艺术价值。
当然,如果只是以上这些优点,它还不足以让我称之为‘世界名著’。
《童年》能成为我心目中的‘世界名著’,还因为它在里涉及到了一个很多人曾经历过,曾意识到过,却又常常选择忽略和妥协的问题——
该如何正确的教导孩子?”
这是森哲太郎准备好的第二个切入点。
在日本国,家庭暴力、夫妻矛盾、中年危机等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北川老师的《失乐园》和《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也提到过这些主题。
而谈及青少年,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告白》的拙劣模仿作。
北川老师用《告白》狠狠撕开了日本国不健全的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丑陋面具,随后把那些躲藏在黑暗中,靠钻法律空子为非作歹的小崽种们揪了出来。
这本堪称风向标般的作品引领了一个时代,也把许多文学家的思维往批判法律和未成年犯人的方向引去。
所有事物都有正反两面。
而在未成年罪犯的对立面上,更值得关注和容易被忽视的便是阿廖沙这种“暴力家庭”的受害者。
他们弱小无助,逆来顺受,成了家庭暴力中的牺牲品。
阿廖沙被外祖父和舅舅们殴打,连家里的下人都敢来掺和一脚。
他时常头破血流,浑身是伤。
而外祖父卡希林却说这是“必要的棍棒教育”,“总比出了门被其他人揍好”。
这种教育方式究竟是为了阿廖沙们好,还是单纯只是为了满足施暴者的自私心理?
答案不言而喻。
在传统日式家庭教育里,长幼尊卑也是必须要教会的一环。
长辈们也往往用这个理由毒打晚辈,以威势欺压孩童,迫使他们就范。
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幸运的成为阿廖沙。
那父母辈究竟该怎么教育孩子呢?
森哲太郎继续写着,试图在《童年》里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惊愕的发现,越是这么钻研《童年》,这部能带给他的惊喜越多!
时至今日,将自己的文学赏析能力提升后,他才发现,原来北川老师的像是一坛刚启封的美酒,越喝越香醇,值得反复品味!
而在森哲太郎反复研究《童年》,甚至打算把北川秀以前的也翻出来重新写评论稿时,北川秀则从莫斯科国际机场搭上了前往斯德哥尔摩的临时航班。
当时发表完《童年》后,还留在沙俄的北川秀顿时成了这个国家文坛与政界无数大佬的座上宾。
《新世界》一次次刷新沙俄纯文学杂志的历史纪录,光速出版的《童年》首印20万册,不到三个小时就被狂热的书迷们抢光。
出版社火速加印的30万册又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被一扫而光,让无数没有买到实体书的书迷破口大骂。
《新世界》编辑部哪里见到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忘了自家还在和《现代人》竞争,纸张和印刷厂不够用的情况下,居然跑去向对头出版社借用资源。
《现代人》编辑部也很离谱,听说是要帮忙加印《童年》,也没理会高层的意见,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同一时间在《现代人》见刊的《驱逐》也取得了非常耀眼的成绩,成为了叶夫盖尼的历史新高。
奈何在《童年》刺眼的光芒下,《驱逐》只能成为沙俄文学有史以来最悲情、分量最重的背景板。
叶夫盖尼倒是已经彻底调整好了心态。
两本杂志发售那天,他特意开车去接北川秀回莫斯科,那时还是为了避开喧闹的文坛,免得自己承受不住那种心理落差。
随后和北川秀一通交流,又得知他已经在下诺夫哥罗德和喀山完成了采风,《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也开始写了,叶夫盖尼瞬间没了羞耻心——
那一瞬,他比任何人都确信,北川秀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只为了文学而生的疯子。
输给疯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或者说输给一个未来的“托翁”,他甚至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
《童年》的风吹到瑞典文学院,一堆终身评委顶礼膜拜后,马悦然的一纸邀请函来到北川秀手中。
这一次,北川秀没再拒绝他们,也没有惺惺作态的各种推辞。
确定去瑞典文学院授课并接受他们给的名誉教授头衔后,北川秀立即辞别叶夫盖尼,光速飞去了斯德哥尔摩。
“和你出生在同一个时代,我真不知道是该感到悲哀,还是该感到庆幸。”
这是叶夫盖尼送北川秀登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两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但很搭的文学创作理念,很合拍的生活节奏,以及颇为一致的三观让他们迅速成了至交好友。
北川秀很珍惜这段感情,和叶夫盖尼交流文学时也是倾尽所能,希望能帮他突破瓶颈,迈向更高的层次。
叶夫盖尼亦是如此。
可越是深入交流,叶夫盖尼越是感觉到自己和北川秀犹如鸿沟般的差距。
在进入“普希金之家”工作前,叶夫盖尼曾问过一个文坛的老前辈。
“究竟怎样才能正确认识到自己在世界文坛的地位,以及自己的文学天赋到底算不算高?”
每一位能进入世界文学史的文学家,无一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这类天才,往往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自傲与自负。
要让他们承认技不如人很难。
就像从未真正见过托翁的叶夫盖尼,即便看了一遍又一遍《战争与和平》,依旧不是那么的服气托翁——
书是绝顶好书,但作者是否天下无双,只能眼见为实。
这份文人的傲骨有时候会被很多人理解为“傲慢与偏见”。
当初向老前辈讨教这个问题的叶夫盖尼就是那样的“天不怕地不怕”。
老前辈是这么回答他的:“要让一个人信服从未见过的事物,你说破嘴皮子都没用。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在你的同时代里出现那么一个人。
他能力压同一时代的所有文学家。
甚至能让老一代和新一代也觉得难以企及。
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时,你去和他交流,去和他说话,看他的书,听他对文学的理解,你就会明白,原来我在世界文坛的地位不值一提,我所谓的顶级文学天赋,竟然只是面见那个人的敲门砖。”
就好比一个穷尽各种机缘,宛如主角般的凡人,当他破除万难,修行成仙后忽然发现,自己只是被一只猴子暴打的十万天兵天将里的一员.
叶夫盖尼释然了。
所以他对北川秀说了那句话。
北川秀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用微微点头来回答他。
他是立志要成为文豪的男人。
一路上披荆斩棘,一步步从纯粹的文抄公蜕变成符合名声地位的创作者。
这条路很难走,甚至可能是绝路思路,但他必须要走,必须尝试走一走。
所以沿途的风景再好,再令人感叹,也无法让他停下脚步一秒!
十六个小时后,北川秀成功抵达阿兰达国际机场。
等候多时的马悦然和克努特冲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脸上的喜悦之色呼之欲出。
“北川老师,欢迎你回斯德哥尔摩。”克努特的欢迎发自内心,他是为数不多从一开始就坚定站在北川秀阵营的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
马悦然也是一番恭喜,随后一边带着北川秀往外走,一边和他说起接下来瑞典文学院之行的一些细则。
瑞典文学院里全是世界各国爱好文学的有志青年,其中一大部分来自瑞典与挪威的高知家庭。
和北川秀认知中的高级文学院不同,瑞典文学院除了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固定评选机构外,也是大量富裕白人的聚集地。
这也意味着在这种地方授课,得顾及到一些西方世界不能明说的“潜规则”。
“你的名气很大,听说你要来授课,很多常年不来学院的学生也纷纷订了机票飞回来,就为了听你一节课。
这是好事,但也是麻烦事。
这些学生从小养尊处优,性格自负,很可能回在课堂上问你一些刁钻的问题。
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无视,但千万不要和他们吵起来啊.”
马悦然看了眼同样年轻气盛的北川秀,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