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城,西水河畔。
此地位于苍江上游源头一带,同下游前几日阴雨靡靡不同,早成暴雨之势。
所谓积阴为水,积阳为火,这处接近苍江源头的上游河域,水系并不发达,而南北两岸林木俱被鼎海魔冷翠山施法根根拔清,致使山陵土石裸露,地基松垮。
此值连日暴雨,阴气久凝,雨泽连绵,两岸无木可依,致土失其固,泥沙俱下,河床日高,渐酿水潦之灾。
在两岸地势起伏平缓之处,又有鼎海魔冷翠山凿开大山,垫塞缓地,两岸顿时成了两堵高墙一般,在两岸前头的固城西畔又有泥沙积拱,成了堤坝似的。
如此,前头两边俱堵,此时这段河道的水位已是超过固城外城墙。
这一日,暴雨渐歇,一口大鼎安静的悬定高空一处,将雷云暴雨一点点收敛于鼎内。
在一旁的固城之内,城内的家家户户早已疏散四离,仅有的几家庙观之中,有些许法力的僧道早已被打杀,一具具尸身曝于祈天法坛之上。
鼎海魔的目光在城中转了一圈,很快又转向自己的那尊水王鼎上。
这一次连日所降的暴雨,耗去了他一滴「先天壬水」,他暗想这已是足够偿还那些秃驴的人情,待他按照吩咐,倾泄此处积酿的洪水,那便是两不相欠。
鼎海魔冷翠山在此地深吸一口,渐渐沉淀下来的水气,被他吸了个满鼻。
他注视数十丈淤坝之下,那条缓缓流淌的苍江河道,喃喃自语的说道:“别怪我,我已经给了一些警示,可惜你们似乎没有半点觉察。”
前面数周,他在此施降暴雨,江中的水脉有感,不耐此等饱和雨水,有往下段河道泄出水气,当时冷翠山并没有施法来阻止水脉自发的宣泄水气。
于是才有金沙村那处河道上,一连几日的绵绵细雨。
可惜回龙姑等人,都在凝神镇抚地肺,而季明便是有感些许异常,到底一身阅历多从纸张之上而得,没有想到去感受水脉宣泄水气之异兆。
否则他必然能晓得在最上游中,有绝强之凶魔正在蓄意积水造洪,用以冲翻这江心一处,刚刚引动天星真磁,脱出于水脉的广元水府。
“唉~”
冷翠山深叹一口气,蓄洪这本非他所愿,只是无相宝寺的僧人确实是有意将他放走,他得承下此情。
他灭了数百座凡间寺庙,屠了那许多比丘僧尼,按照情理来说,无相宝寺将他镇个万年也不为过,眼下他得以脱身,承了此情,本欲敷衍了事,可偏偏遇到旧故。
旧故有事,他不得不帮。
虽说这位旧人只在千余年前有过几面之缘,可他们毕竟是同在旁门一党之内,他日南姥神山恩师出世,或许还需借助那马王小神之力。
“人人都道神仙好!”
冷翠山凌虚而立,徐徐上升。
在数十丈高的淤堤之上,下面的固城也只似一个大一点的棋盘,更远处村镇在河岸两边,宛若块块褐斑,点缀于郁郁葱葱的绿毯边缘。
“人人都道神仙好啊!”
只有此刻,在即将摧毁下面河道两岸生民的这一刻,冷翠山这样的妖中异类,才能体会凡人那如蝼蚁般的生命,以及他们对于成仙的向往。
下一刻,没有丝毫犹豫,催动自己的法宝,空中的水王鼎猛地一震。
那以两岸群山丘陵作盆,已经蓄满数十里的黄泥汤,再度翻起了黄浪玄涛,这一次泥沙淤积的堤坝只似纸糊,被大水一冲而下,霎时隆隆轰轰,宛如当年天倾东南,银河自天际而泄的情况,真个是:
莽莽连天浊,汹汹接地摇。
泥浆溅处如倾斗,石砾飞时似掷刀。雁鹭难栖哀奔泣,蛟鼍竞遁惧哭嚎。
却见陌上桑麻沉浊底,檐前梁栋逐旋涡。陂塘圩堰平畴没,廛市街衢巨浸漂。
在那金沙村外,江心数十亩的挂瀑空洞之上,洞内的城郭之景渐渐逼近,谷存风和丁敏君先一步驾驭剑遁,二话不说闪入这广元水府之中。
“哈哈~”
江水之下,被元刃师太外景所化翠峰迎头砸中的马王小神口发狂笑。
即便受创不轻,他依旧是欢呼雀跃,只因有感于水脉沸腾,晓得大事已成。
在其左肩之上,所插白骨短矛上的马头,口内喷射一道神亢血雷,击荡开那座镇压自己的翠峰。在遁出江水后,他迫不及待向西远望。
这时候,季明和真灵派一众人等,及其寒山道人,还未遁入广元水府,而那西边江面上裂石崩土,摧林折木之怒涛声,已是声声可闻。
一时间,众人呆愣当场。
那么一瞬间,季明有种整个苍江向他扑来的感觉,真是浪卷千钧如怒兽,涛吞四野化汤池。
“来我这里!”
回龙姑将自身法宝鸾凤帐,还有灵宝部件之一的土星神轮一道祭出,叠护在江上一处。
真灵派的几人失魂似的,刚要钻入其中,就见江面下有两条粗影震开江水,凌空鞭甩而来,姜虎彪和赵池各现真身,一虎一蛇,硬撼两道粗影。
二人定睛一看,原是两条粗壮狐尾。
“狐娘你找死!”
回龙姑怒到极点,没想到自己捏住此妖命门,仍敢进犯。
“哈哈,暴洪近在眼前,广元水府被掀翻在即。
没有它在水脉中,这西渎苍江将还复上古莽荒旧况,化千里之地为洪泽,届时这苍江水脉下的灵精们个个争相夺土入海,寻求那化龙之造化。
这等危难系于一线之际,你还有功夫毁我那两根狐尾吗?”
只在这说话之间,洪涛之声如万马嘶裂云壑,千浪万涛团团簇簇,合卷的刷向此处,宛若浪山涛峰齐齐排排的走来。
“护住广元水府!”
这仓促之间,三位黄庭宫真人无法令水府重落水脉,祥锦真人顷刻间做出考量,施放外景·镜中无量光阵,道道强光交叉照去,铺陈在外,圈罩水府上下。
“祥锦师兄,我们身后一百八十里就是西府雍城,附近两岸还有十几个大县,已有不下于百万户人家,任由暴洪过境,冲垮两岸县城,我等难辞其咎。”
说罢,不待祥锦真人回话,元刃师太落下翠峰外景之上的金刀禅院,峰外有十余丈的刀气破空飞出,将那迎面而来的座座浪山涛峰搅散。
“我岂容你等顺意。”
马王小神殊为得意,立足于浪山上,对黄庭宫三真喝道。
他那两肩骨矛尖头上的马头,齐齐开口,一口含神亢血雷,一口含玄阴魔焰,二口一喷,混于一处,雷火往复交织,转眼结成一张紫红雷火巨网,在江心上当空一撒。
当此网撒开,抵在千浪万涛前的翠峰外景首先被破。
那峰头金刀院被迫下巨网中的滚雷凶焰层层消磨,峰外受师太所主持的纵横刀气在网下试图突破,也只是将巨网顶出一角,转瞬间刀气被磨。
接着便是回龙姑,她刚将真灵派五人,还有寒山道人收护在鸾凤帐之下,土星神环之内,以这两大宝物死死挡住活玉狐娘、秘力骷髅梵志,还有粉罗刹的攻势。
眼见紫红雷火巨网罩下,她只得土星神轮祭出在外,牢牢的顶住巨网,同时看向那独身在外的灵虚子,喊道:“还不速来我帐下躲避。”
“自求多福吧!”
几个魔头中,粉罗刹娇喝一声。
下一刻,她已是同其夫秘力骷髅梵志交换眼神,二者一左一右,攻向那势单力薄的季明。
莲台之上,季明一动不动,唯有指缝间夹着的四张符纸中,记有粉罗刹和秘力骷髅梵志名讳的两张符纸,自发的飘入身后的一方金匮内。
他转身对着金匮,那匮门敞开三分之二,白光之中,隐隐有个金人,只有巴掌大。
季明有些惊奇,上一次只见匮中魇灵伸出个筷子细的金臂,这次竟然见了个全形,只见其腹鼓如蛙,独足,两臂,面无耳目,通体金铸一般。
当符纸要飘入金匮中,粉罗刹和秘力骷髅梵志齐齐打了个冷颤。
他们只有一个感受,好似已是死到临头一般,一下了悟金匮非凡,有魇杀之能,霎时惧到极点,涕泗横流,呜咽个不停,朝着季明作揖狂拜,望请高抬贵手。
季明不做理会,对金匮拜下。
两大泼魔一声惨叫,当空跌足落下,连忙合抱一起,气机交融,各自鼓催真炁,在江面上一丈处堪堪稳住了身形。
此时他们已是一身冷汗透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似的,双目尽赤,须发全白,齿落舌钝,恰如风烛草露,旦夕将亡一般。
季明心脏跳个不停,暗道:“这二人一个金丹后期,一个业已金丹圆满,不比黄躁子那次的情况,我这一次性魇镇这二人,还是过于勉强了。”
此时,在前方的座座浪山涛峰,在没了元刃师太的翠峰外景抵撑,齐齐冲刷过来。
“回龙师姐!”
元刃师太嘶声大喊道。
“不可。”
那在江下死死护住广元水府的祥锦真人同样大喊,面皮通红如血,道:“广元水府事关中土苍生,孰轻孰重,你岂有不决,还不速来护府。”
“我”
饶是回龙姑这样的高真,一时也陷入两难境地。
“老师!”
排空浊浪里,一片赤霞随浪飘来,那是身着血锦宝衣的丁如意,他高喊道:“请老师出手,救一救两岸百姓。”
莲台之上,季明原本还有些犹豫,毕竟马王小神凶焰滔天,活玉狐娘精于变化,他那神通若是提早亮出,后面斗法定是落入不利局面。
但转念一想,后面苍江中游两岸县城之中,户民不下百万,若能使之免受水潦之灾,活民无数,此乃何等功德,上天必然有感,黄庭宫定然承情。
他念头一转,主意定下,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悲天悯人之情,于莲上仰天叹道:“苍生何辜?!”
一株熠熠生辉的树影屹立于江上,撑在季明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