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完相关事宜后,时间也来到了深夜。
楚路离开诏狱回到寝宫,神情颇为凝重。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心里说道:“秦素,你说这抓完探子抓接头人,抓完接头人,后面是不是还有上线?这该不会跟套娃似的,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吧?”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秦素解释道,“原作中,其他势力的组织构架都相对简单,所以天枢这里应该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大概率抓捕完这个接头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天枢的踪迹了。”
“但愿如此吧。”楚路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换了寝衣,正准备躺下,目光触及到那柔软的枕头时,动作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秦素问道。
楚路抿了抿唇说道:“没什么,我就是估计等会儿又要做那个梦了。”
他又补充道:“回想了一下前几次做梦的时机。那个梦好像专门挑我刚刚解决完一个大麻烦,精神最放松的时候来。”
“明白了。”秦素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我会打起精神,时刻对你的精神波动进行严密监视,一旦发现异常,立刻……”
“我倒没有这个意思……”楚路打断了她,不过转念一想,有人守着总比没有好,便道,“不过也行,谢了。”
说罢,他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他便沉沉地睡去,随后熟悉的失重感再度袭来。
楚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悬浮在一个漆黑的空间中。
“果然没猜错。”楚路道。
毕竟已经熟门熟路了,所以他也没有挣扎抵抗,任由意识沉浮,静待梦境内容的展开。
前方亮起一个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化作清晰的画面。
依旧是那间卧房,依旧是人偶谢明姝的视角。
只不过这次似乎是无缝接续上了上次梦境的结尾,因此还是在假谢明姝的厢房里,淋了一夜雨的谢承渊刚被抬走不久,凌氏正为得到假谢明姝的认可而像狗一样欣喜不已。
这时候,假谢明姝继续抚摸着凌氏的脸颊,命令道:“阿娘,既然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那么就不要再留在谢家了。你立刻去与他和离。”
凌氏双眼通红,一夜未眠,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疲惫,反而是一种病态的亢奋。她紧紧握着假谢明姝的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姝儿,阿娘听你的!等他醒了,我就去找他和离!”
她见假谢明姝神色淡淡,生怕女儿不满意,又急切地补充道:“若是姝儿一刻也不愿等,我们现在就走!先搬回凌家去住!”
“不着急。”假谢明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阿娘也累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已经不碍事了。”
凌氏还想再留下照顾,可一对上假谢明姝的眼神,一股寒意便从心底升起,让她吓得一个哆嗦。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奴隶看到了主人,她不敢再多说半句,立刻听话地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两人。
角落里的人偶谢明姝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站在假谢明姝面前,那只完好的独眼中,满是沉痛与复杂。
“你把我娘,变成了你的奴隶。”她轻声控诉。
假谢明姝坐在床边,姿态从容,理直气壮地纠正道:“不对,我只是让她觉醒了而已。”
人偶谢明姝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她冷漠地重复道:“觉醒成了你的奴隶。”
假谢明姝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罢了,懒得与你这等蠢物多费口舌。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现在你已经得逞了,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也该玩够了吧?”人偶谢明姝想要保持冷静,但是她的声音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哀求,“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
假谢明姝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没呢。还剩下和离这一关没过。要是你那个好爹爹,脑子能转过弯来,爽快地签了和离书,他们俩倒是能少吃点苦头。可惜啊……”
她把调子拖得长长的,脸上的笑容戏谑又恶劣:“我打包票,他绝对不肯。”
三天一晃而过,假谢明姝宣称自己已经好了,又跟没事人一样,天天跑去前院书房用功。
凌氏那边也没食言,真的去找了谢承渊摊牌。
结果自然不出预料。谢承渊震惊、心碎、不解,却唯独没有答应,只是用各种理由躲避、拖延,希望能让妻子冷静下来。
而这消息很快便传到假谢明姝耳中。
她把人偶啪地一声扔在桌上,那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讥诮:“瞧见没?这可不是我要动手,是你那个爹自己找死。”
人偶谢明姝的心陡然悬了起来,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每一寸骨头。她几乎是尖叫出声:“你要干什么?!别动我阿爹!我求求你,你已经害了我娘,别再来害我爹!”
假谢明姝端详着她那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嘴角却勾起一个猫捉老鼠般的坏笑,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别怕,我打算折磨的,可不是你那个爹。”
人偶谢明姝一头雾水。
夜深了,四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假谢明姝像个幽灵,悄没声地溜出院子,径直朝着谢凌霄住的那个破旧小屋摸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角落里,那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的男孩正在熟睡。因为缺衣少食,窗门又漏风,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一直紧皱着。
假谢明姝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块冰。她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摸出把亮晃晃的小刀,一步,又一步,走了过去。
“啊!”
一声尖叫刚撕开夜幕,就被一只手死死地按了回去,只剩下呜呜的闷响。谢凌霄疯了一样地挣扎,可那具小小的身体里,却像是住着一头恶鬼,力气大得吓人。
刀子划开皮肉,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人偶谢明姝被她揣在身上,被迫把这血淋淋的场面看了个一清二楚,那只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恐惧。她想喊,想躲,可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假谢明姝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她欣赏着自己手下的杰作——那张被划得血肉模糊的脸,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快感。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人偶谢明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假谢明姝咯咯一笑:“你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随后她一点善后都不做,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府里的情况很是诡异瘆人,明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却是连个水花都没有。下人们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瞎子,没人敢多说一句,没人敢多问一句,只是急急忙忙地请了个大夫来,胡乱给谢凌霄包扎了事。
只有第二天回府的谢承渊,在看见谢凌霄那张鬼一样的脸时,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可他抖归抖,嘴巴却像被缝上了,一个字也不敢说。
又是一天深夜,书房里,烛火飘摇。
谢承渊正头痛地按着太阳穴,为这一府的烂摊子发愁,忽然门口多了个小小的影子。
他一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是自家女儿,先是一怔,跟着硬生生地挤出一个柔和的表情:“是姝儿啊?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跑来找阿爹有事吗?”
假谢明姝没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又一次爬到了桌上。烛光晃动,映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面空洞洞的,一点孩子气都没有,倒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一次,谢承渊没敢让她下来。
“对,我找你。”她开口了,语气居高临下,像是在和自己的属下说话,“是关于谢凌霄那张脸的事。”
谢承渊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他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问,假谢明姝就扔下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他的脸是我划的。”
谢承渊整个人都傻了,张着嘴,说话像是中风了一般:“你……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假谢明姝歪了歪头,那神态天真得令人毛骨悚然,“还是说,你觉得我没这个能耐?”
事已至此,假谢明姝不再扮演乖巧的孩童,而谢承渊联想起此前种种,心中越发不安,他额头泌出冷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姝儿,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坏人教你说的?”
“谢大人,你还要我说得更直白吗?”假谢明姝的声音陡然变得老成,“谢凌霄的真实身份,我已经知道了。”
谢承渊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强作镇定,矢口否认:“我不是跟你说过,凌霄是我的外室子,他是……”
“他是皇帝的儿子。”假谢明姝一句话,便打断了他所有的伪装。
谢承渊神情一凛,厉声低喝:“不可胡言!”
他压低了声音,紧张地看着女儿:“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阿娘呢?你有没有跟她说,还是说,是她告诉的你?”
“她知不知道,得看你听不听话。”假谢明姝微笑道。
那语气中明目张胆的威胁,让谢承渊不寒而栗,他看着面前的假谢明姝越发感觉陌生:“姝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假谢明姝见他这般紧张,轻声道:“很简单,我想成为谢凌霄。”
谢承渊瞳孔骤缩。
“谢凌霄面容已毁,”假谢明姝继续道,“一旦他的身份泄露,你想一想,皇帝会放过你吗?他的儿子可是在你手中变成了这样。皇帝既然不会放过你,那又会放过整个谢家吗?”
“所以你才毁了他的脸?”谢承渊满脸震惊无措,仍旧不愿意相信女儿会做出这种事,他喃喃地问,“我不明白,姝儿,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跟你阿娘的掌上明珠,阿爹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有野心?”假谢明姝接过他的话茬,很自然地回答,“因为你不给,我只好自己来抢。”
谢承渊道:“你要什么,阿爹没有给你?”
假谢明姝望着他,眼神讥嘲:“你给我什么?给我吃穿,给我片瓦遮身?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你若是真的爱我,应当不顾一切为我打算。你手中的财富、权力,通通要交给我。你有的要给我,你没有的,去偷去抢,也要给我。可这些,你没有一件事情做到。”假谢明姝说这话时格外自然,就好像是在讨要零花钱一样。
这么小的孩子……她在说什么梦话?如此自私,如此盲目,如此利己,如此愚蠢,她是疯了吗?谢承渊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或者,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只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做了个梦?
“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职责,”假谢明姝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所以我只能亲自动手了。”
“你到底是谁?”这一刻,谢承渊终于醒悟过来,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孩,“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姝儿!你到底是谁?!”
“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按照我要求的去做就好。”假谢明姝对他眨了下眼睛,笑容天真又恶毒,“毕竟你知道的,阿娘很听我的话,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我。”
谢承渊毛骨悚然,猛地站了起来道:“你想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她!”
“那要看你是否听话。”假谢明姝昂起下巴,眼神傲慢,“又是否对我有用。是忠君爱国重要,还是你的妻子重要,你仔细想一想。”
看着女儿那不似孩童的眼神,谢承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离开了书房,假谢明姝又去了凌氏的卧房,将她叫醒。
凌氏先是一惊,待看清是假谢明姝后才放松下来。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儿做什么?做噩梦了?”凌氏睡眼惺忪,语气里满是宠溺。
假谢明姝垂下眼眸,装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接连失去了丈夫、母亲、公婆后,此刻女儿就是凌氏的全部,她立刻紧张起来:“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去找他了。”假谢明姝闷闷地说道。
凌氏很快反应过来女儿是在说谢承渊,她立刻坐起身:“你去找他做什么?是他说什么了?阿娘这就去教训他!”
假谢明姝却伸手拉住了她说道:“我在窗户外面,听见他跟人说话。我听见他说,谢凌霄是皇帝的孩子。”
凌氏一呆,片刻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差点失声尖叫,好半天才控制住声音,低声询问:“你说什么?谢凌霄是……”
假谢明姝点点头:“我亲耳所听,不会有假。”
凌氏对女儿千万个信任。既然谢凌霄是皇帝的孩子,那就是说,谢承渊没有背叛她?是有苦衷的?这个念头刚一升起……
“他骗你。”
假谢明姝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凌氏的注意力瞬间从夫君没有背叛我转换成了谢承渊骗我。
“这样重大之事,他竟不跟你说清楚,可见他不信任你,”假谢明姝再度补刀。
凌氏顿觉寒心,可不是?如此大事,居然都不和她说,这不是不信任还是什么?
“而且他不告诉你真相,你便会将谢凌霄当作外室子,拿他撒气,”假谢明姝看向凌氏,眼中流露出污泥般的恶意,她蛊惑道,“他日若登大宝,谢承渊待他有恩,而阿娘,你想一想,你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你若是获罪,凌家是否会被恨屋及乌?”
凌氏立刻被她误导,心中恶寒,暗道谢承渊这是想害死她?
假谢明姝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少不得凌家帮忙。人一朝得势,又怎么看得上旧时相识?”
凌氏的脸阴沉得吓人,脑子里哪还容得下谢承渊是否背叛那点破事。假谢明姝凑到她耳边,吐出的字眼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还不止呢,阿娘。我还偷听到阿爹在盘算,说谢凌霄那张脸算是彻底废了,救不回来,倒不如将错就错,拿我去代替他。”
“他敢!”凌氏厉声尖叫。
“但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假谢明姝却道,“只要成了,那滔天的权势就是我们的。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谢家不值一提。当然了,这路不好走,怕是……得阿娘推我一把。”
凌氏眼底腾地烧起两团疯火,想也不想便咬牙切齿:“阿娘这条命都给你!为了我的姝儿,莫说一个谢家,就是挡路的凌家人,我也照杀不误!”
假谢明姝得意地笑了。
商议结束后,假谢明姝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凌氏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那些疯狂的念头,直到精疲力竭,才坠入黑沉的梦里。
一回到自己屋里,她便像丢一块破布似的,把怀里的人偶谢明姝摔在了床上。
人偶谢明姝看向假谢明姝,盯着那张明明属于自己的脸,回忆起之前假谢明姝蛊惑凌氏的场景,怒火烧得她木头做的身体都在发烫,她语气生硬道:“你又在骗阿娘。”
“她活该。”假谢明姝抱着胳膊,嘴角一撇,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自己是降下神罚的圣人,“谁让你那个好爹爹要瞒着她?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信,这不就是报应?他但凡说句实话,至于么。要我说,你该恨的是他。”
“那你呢?!”人偶谢明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知道这只会招来更可怕的报复,可那张颠倒黑白的嘴脸,那种恶心到骨子里的双标,让她忍无可忍!
她尖声嘶吼:“你又好到哪里去?你瞒的就不是真相了?你怎么不告诉阿娘你根本就不是我!你做的事,跟我阿爹做的,有何不同?不!你比他烂多了!阿爹是为了我们,你呢?你就是想看我们痛苦!你怎么不活该?你怎么不受报应?”
假谢明姝脸上的笑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那双本就凉薄的眸子,最后一丝伪装的暖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恼羞成怒的冰渣和阴毒的怒火。
人偶谢明姝的心猛地一沉,警钟在灵魂里敲得震天响。
“看来,”假谢明姝缓缓伸手,像拎一只小猫般将那残破的人偶提到眼前,冰凉的指尖在它那只被剜空的木眼上打着转,声音轻得可怕,“剜你一只眼,还是没让你学乖,这张嘴,还是这么吵。”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了人偶谢明姝那条完好的右腿。
人偶谢明姝的独眼里恐惧瞬间涨满,她能感到一股要把她撕开的巨力从腿上传来。
咔嚓!
那声音,又脆又响,刺得人耳膜发疼。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从灵魂深处炸开,闪电般窜遍了她每一寸木质的躯体。她的木嘴无声地张到了极限,凄厉的尖叫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绝望的嗬嗬声。
她浑身剧烈地抽搐,那条断腿以一个怪异可怖的角度扭曲着,断口处,狰狞的木刺根根倒竖,像一张嘲讽的嘴。
而始作俑者,假谢明姝,则欣赏着她的杰作。那清脆的断裂声对她而言,仿佛是什么天籁之音,看着人偶谢明姝这副破败的惨状,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愉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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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假谢明姝的威逼和谢承渊万念俱灰的配合下,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开始有条不紊地张罗起来。
很快,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秘密入宫,面见天子,让她这个假货彻底变成真金。
临走前,假谢明姝拎着那具更加残破的人偶,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要去见皇帝了。不单单是让他认下我,我还要让他封我做太子。你等着瞧,到那时,以皇帝的权威施压,谢承渊想不和离都不行。”
人偶谢明姝心里像被冰水浸透,她知道,这个怪物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会成功的。可不甘心像野草一样疯长,她还是用尽力气,嘴硬地诅咒:“你骗不了陛下的,你会被戳穿的!你绝对会失败!”
假谢明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成竹在胸的傲慢:“是吗?那你就好好等着看吧。”
说完,她像是扔掉一件垃圾,将人偶谢明姝丢回床上,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人偶谢明姝被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光线一点点移动,从明亮到昏黄,将房内的桌椅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切都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慌。
临近黄昏,门被推开。
假谢明姝回来了,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我成功了。”她说,“我已经是太子了。”
人偶谢明姝没有说话。
有了太子的身份和皇帝的权威,和离一事再无任何阻碍,一纸文书下来,便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房间里,凌氏兴奋得满脸通红,她拉着假谢明姝的手,畅想着未来:“太好了!姝儿,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马上就搬出去,先去凌家住几天,等阿娘在外面购置好宅子,我们就搬出去,就我们娘俩,谁也别想再来打扰我们!”
假谢明姝对此很满意,又说道:“既然已经和离,那阿娘也该用回自己的名字。被称为凌氏、被称为夫人,那是你本性被剥夺的象征!”
“没错!没错!”凌氏连连点头,激动地认同,“我要拿回我自己的名字!做回真正的自己!”
假谢明姝一脸鼓励地问她:“所以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凌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光彩。她挺直了背脊,仿佛要拂去这些年作为‘谢夫人’所积攒的尘埃,珍重地说道:“我的名字,叫凌语柔。语言的语,温柔的柔。姝儿,好听吗?”
假谢明姝脸上的鼓励笑容瞬间冻结,她的脸沉了下来,眼中涌出了鄙夷。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阴冷道:“语柔?确实是个好名字。言语要轻,姿态要柔,学会温顺、学会闭嘴,然后才能更好地取悦男人?真是个好名字。你居然抱着这个名字,沾沾自喜吗?”
凌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骇得面无人色,她脸上的光彩瞬间熄灭。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女儿脸上的愤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诺诺摇头。
假谢明姝见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用一种救世主般的口吻说道:“那个名字已经不适合你了。它代表了你的过去。但你已经新生了,我来为你取一个真正的名字。”
看到假谢明姝没有继续攻击她,反而还要为她取名。凌氏瞬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像是生怕假谢明姝再度发怒一般,她讨好地演出了激动的浮夸样子:“对!对!姝儿说得对!是阿娘错了!阿娘太糊涂了!那个名字就是耻辱!是枷锁!阿娘不要了!幸亏有姝儿点醒我,否则我险些要抱着这肮脏的东西过一辈子!”
她脸上挤出一个无比狂热的崇拜笑容:“姝儿来吧,赐予我真正的名字!一个崭新的、强大的、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假谢明姝略一思索,便道:“从今往后,你就叫凌非诛。”
凌氏怔怔地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了片刻:“凌非诛……”
下一秒,她像是领悟了什么至高的真理,整个人都因狂喜而颤抖起来。
“非诛……非诛!”她大声地重复着,整个人越发激动,“对!这才是我!这才是我该有的名字!”
她抓住假谢明姝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赞叹着:“我懂了!阿娘彻底懂了!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凌语柔,只有凌非诛!”
假谢明姝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在假谢明姝身后,女主光环正在绽放光芒。
角落里的人偶谢明姝,看着这荒诞绝伦的一幕,打从心底里为自己的母亲感到悲哀。
取完新名字,再无他事,就只剩下收拾行李,搬出谢家了。
这事假谢明姝自然不会做,凌氏也不放心下人收拾自己女儿的东西,便自己兴高采烈地收拾起来。
收拾着收拾着,她看到了被丢在一旁的人偶谢明姝,便拿起来问道:“姝儿,这个人偶要带上吗?”
假谢明姝走过去,接过了人偶,低头打量着它。
人偶谢明姝面无表情,甚至连一丝眼神的波动都没有。
她自然不会幻想假谢明姝会突然大发善心,就此放过她。不会的,面前这个妖怪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她只会继续带上自己,逼迫自己继续目睹母亲被洗脑的样子,不断折磨她。
人偶谢明姝面无表情,是因为她已经彻底绝望。
可没想到,假谢明姝只是看了几眼,便随口道:“不了,已经玩腻了。”
说罢,她手一松,将人偶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人偶谢明姝呆住了。
直到房门关上,凌氏与假谢明姝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反应过来。她从地上爬起,来到窗边,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
自己……自由了?
下一刻,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海。她可以去找阿爹了!她可以去告诉阿爹一切真相了!
人偶谢明姝欣喜若狂。
然而,就在她刚想迈出那条完好的腿时,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视野、声音、触感……一切感官在一瞬间被剥夺,只剩下意识被抛入一片黏稠温热的虚无之中。她不再是木偶,甚至不再有形体。她成了一缕漂浮的思绪,被某种柔软而坚韧的力量包裹着,动弹不得。
她想尖叫,却发现自己没有喉咙。她想挣扎,却找不到四肢。
在没有任何五感的漆黑中,她甚至没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她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混乱,整个人在清醒和浑噩中来回切换,就像正在承受水刑。
有人将她的头按进水里,偶尔让她浮上来看一眼,转瞬又被拽入窒息的水中。而在那刹那的清醒中,她唯一能够察觉到的变化,就是四周似乎正在变得拥挤而温暖,仿佛自己被关进了某个狭小的囚笼。
人偶谢明姝惊慌失措又茫然不解,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这是落到了哪里?
她束手无策,最后只能默默地忍耐。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那片仿佛永恒的黑暗里,扎进了一根针,一根发着光的针。
紧接着,那一直温吞吞地包裹着她的囚笼猛地有了生命,开始发疯似的蠕动、收缩,用一股不容分说的蛮力,把她朝着那点光亮死命地推。
挤压感快要捏碎她了,光也越来越亮,亮得刺眼。
最后,在一阵旋转里,她被猛地推了出来。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她,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亮得灼人。她本能地想缩成一团,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有了全新的细嫩四肢。
她越发惶恐,着急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眼皮重得像挂了俩秤砣,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睁开一条缝。她艰难地看去,整个世界就是一堆晃来晃去的巨大色块。下一秒,一双砂纸般粗糙的大手托起了她,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凑到眼前,嘴巴一张一合,嗡嗡地念叨着什么。
就在这片乱七八糟的喧闹里,一个熟悉身影挤进了她模糊的视野。
是她的阿爹,谢承渊。
那张老脸立马笑成一朵皱巴巴的菊花,转向阿爹,声音也总算清晰了点,满是谄媚的喜气:“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
——千金?
谢明姝的意识,在这具崭新的身体里打了个寒颤。她死死地盯着父亲那张脸,那张脸上,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伤。在那张脸上,她看不到半分喜得爱女的喜悦。
这一刻,伴随着从自己喉咙里迸发出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嘹亮啼哭,她终于明白,也不得不明白。
她,再度转世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