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是被媳妇轻轻推攘,给推醒过来的。
大半夜被吵醒,他起床气十足,还想叫骂,李氏先开口了,小声道:“你听,屋外有贼。”
刘老汉侧耳倾听,果然听到院子里有不正常的响动声,仿佛在搬东西。
“不是贼,是老三那畜生回来了!”刘老汉咬牙切齿道。
“老三今夜都没回来,现在大半夜,还在偷东西,怎会是他?”李氏有些怀疑。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刘老汉掀开被子,先搓亮床头的油灯,才提着灯走出去,果然见到刘老三鬼鬼祟祟,在库房翻找东西。
“老三,你跑哪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爹,咱家的铁锹呢?”刘老三在寻找农具。
“还铁锹呢!你个败家畜生,赌输了二十两银子,家里的铁器全被雍老爷拿走了,连你娘的剪子都没留下。”刘老汉压低声音,恨声骂道。
“狗攮的雍齿,做得这么绝,老子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刘老三嘟哝一句,又开始埋头翻找,“没有铁锹,木锹也能铲土。”
铁锹是精铁打造,木锹却是木头做的,锹面更大,一般用来铲粮食的。
比如,在地上晒谷子、晒小麦,要扬谷,要将谷子小麦收起来装袋,都需要用到木锹铲。
这种木锹也能铲垃圾,铲比较松软的泥土。
在青铜器、铁器出现之前,上古人族还用它掘土种田呢!
“你铲土做什么?”刘老汉问道。
“你不是让我种桃树吗?”刘老三找到了木锹,大踏步往外走。
刘老汉追了上去,低声问道:“你离家大半日,去干啥了?可有找到道长?”
“好像找到了,也没找到。”刘老三垂头丧气地说。
“到底有没有找到?”刘老汉奇怪道。
“我不晓得.”刘老三将桥边遇老汉扔鞋之事讲述一遍。
刘老汉倒是不怎么激动,只不停叹气,“唉,你果然是个没仙福的,老神仙明显被你诚意打动,打算给你个机会了。
偏偏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没福气的衰仔!”
他了解儿子的习性,知道即便是自己坐在桥墩上,故意将鞋扔下去,老三也会骂骂咧咧,绝对不会下去捡鞋子。
只能说他确实没福气。
刘老三却有些埋怨,“老神仙要考验我敬老礼贤,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为什么非要扔鞋子?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敢说,今晚换成任何人,都会骂他‘老歪货’。”
刘老汉冷笑道:“你做不到,只能说明你是普通人。老神仙若要赐予仙缘,会把仙缘赐给普通人?
若真有人通过这种考验,必定是真正的仁爱纯孝之人。
那样的人得到仙缘,老汉我都服气。
你这瘪三若简简单单得到仙福,你是我儿子,我都不服。
至少我比你强,凭什么我没仙福,而你有?”
刘老三没好气道:“你不服啥?儿子有了仙福,还能少了您老的?”
“我不跟你鬼扯!你大晚上挖桃树,把树根挖断了咋办?这可是要种到你娘坟上去的,一棵死桃树,多不吉利?等明天上午再弄吧!”刘老汉道。
“唉,你提着灯靠近点,我小心些就是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县里赴宴,时间很紧。”刘老三埋头挖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县里有什么宴?你娘坟墓的风水,关乎你的气数,关乎我刘家将来,是天大的事!”刘老汉沉声道。
“前几日,有外地人吕公,搬到咱们县里。家里人安顿好了,要办乔迁酒席。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去送礼祝贺。
我若不去,岂不是说我没头没脸?”刘老三一边小心翼翼挖土,一边说道。
刘老汉在边上提着灯笼,惊道:“吕家什么来头?竟然全县城的头面人物都要去送礼?”
刘老三神色憧憬道:“吕家可是真正的世家豪族,数百年的郡望之家呢!
不是咱县城王家、雍家这等土财主能比的。
咱们令尊,你也知道。
多傲慢的一个人啊,都对吕公毕恭毕敬,亲近得不得了。
跟咱们同村、还经常来咱家喝酒的萧大人,你更熟悉。
他如今已经成为衙门主吏,也主动屈身充当吕家迎宾官。
老萧家也是大族,在沛县城内城外,都盘根错节,真正的地头蛇。
可萧大人却是这种表现,老爹你自己想一想。”
刘老汉疑惑道:“这种大人物,怎会搬家到咱沛县?”
“听说与砀郡景家结了仇。景家可是楚国王室的后人,真正的世卿大族。吕家能跟景家结仇,必定不简单。”刘老三道。
现在刘老三对“神秘老道士”(刘家甚至不知道老道士叫什么),是一万个信服与敬佩。
认认真真挖了桃树,再按照老道士指定的方位,一丝不苟地将桃树栽种在老娘坟墓边上。
刘老三完事儿后,还跪在老娘坟墓前,连着磕了九个响头,道:“娘啊,你在黄泉之下,一定好保佑孩儿,将青气都给我。
等我飞黄腾达,定然重新帮你修葺坟墓。”
刘老汉没好气道:“老子跟你说的话,你又忘记了?你娘的墓穴位置特殊,现在这样最好,万万不能乱动。你敢乱挖一抔土,老子先废了你。”
“我记得,道长说地气节点,在宝穴中.唉,老爹你当时追孩儿干啥呢?孩儿又不是第一次输钱,你该紧盯着道长,别让他离开,请他把话说清楚啊!”
“你还有脸说,若非你赌钱把家里的牛羊鸡鸭都输了,道长会默默离开?
老子早跟道长说好了,宰两只鸡招待他。
没了鸡,人家不好意思再留下,免得让咱家难堪,才离开的。都是你这败家畜生~~”
父子两个相互埋怨一番,便回到屋里,各自睡下。
第二日,刘老三却是起来晚了。
“爹呀,昨晚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咋不早点叫我起来?都快日上三竿了这是。”
刘老汉没好气地说:“咱家公鸡被雍大爷捉了去,没公鸡打鸣,今天全家人都起来晚了。”
边上的李氏与二嫂,还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刘老三。
“又不是只咱家有公鸡。”刘老三嘟哝道。
“唉,隔壁卢绾也是个不成器的,家里的鸡更早变成赌本,输光了。”刘老汉叹道。
刘老三无语了,随便用毛巾抹了一把脸,道:“爹,娘,给我钱,我要去县里吃席。”
“哪里还有钱?家里一个钱都没啦~”二嫂先高声叫了起来。
刘老三皱眉道:“我今天真有要紧事儿。”
“没钱了。”他继母李氏,缓缓说道:“你二哥昨个下午,便拿着家里仅剩的两串铜钱,去集市买了个牛犊子。
你看,在棚子里关着呢。
两串钱还不够用,现在欠了唐牙行四十枚大钱呢!
幸好你在外面还有些脸面。
唐牙行说‘既然大哥家要买牛耕田,今个儿折本也要卖’。
可咱们不能占这种便宜,等收了小麦和豆子,定要还他四十个大钱。
人家越给你脸,咱越得要脸,是不?”
刘老三默默叹口气,转身走出了家。
他起床已经很晚,中阳里距离沛县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
幸而他内力还算浑厚。
昨天一个下午跑了近百里,此时只四五十里,一个时辰功夫。
到县城时,差不多到了午宴的时间。
刘老三赶紧找到城门口的“樊家狗肉店”。
“季哥,你来啦,快进来,我给你准备个锅子!”
午饭的时候,来吃狗肉的客人有不少。樊哙带着两个小厮,忙得热火朝天。
可见到刘季到来,身为老板的樊哙,立即走出来,亲自迎接他,将他往店内拉。
“兄弟,你有钱吗?借点给我,我要去吕公家赴宴。”
刘老三比回到自家还要自在。
他自来熟地掀开一个狗肉砂锅,直接用手从里面抓一块肉出来啃。
听说借钱,本来还很热络的樊哙,立即露出为难之色,嗫嚅着道:“季哥,你也别说借了。你找我多少回了,啥时候还过?
可今天刚开张.要不,我给你剁半挂狗肉,让吕公尝尝我的手艺?”
刘老三瞪眼道:“狗肉不上正席,送礼更没脸。兄弟,今天哥哥将话放在这儿,吕公乔迁之喜,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去,哥哥若空手过去,丢了大脸.”
樊哙无奈叹口气,将钱箱子搬过来,当面打开,道:“季哥,你自己看。就这么点,我顶多给你凑一百钱。”
刘老三探头一看,箱子里只有少量银角子,余下全是铜板,但也只两三百个。
考虑到樊哙这么大个店铺要经营,借他一百钱,真的算极限了。
“行吧,一百钱,加半挂狗肉,要肥的。”他道。
“狗肉不是上不了正席吗?”樊哙道。
“你樊哙的狗肉,和别人的能一样?”刘老三用沾着油脂的右手,在樊哙肩膀上拍了几下,低声道:“吕家乃豪族郡望。我跟曹大人打听过,吕公家资百万,大儿子吕泽现任睢阳守备营郎中,手下兵马五千之众。
若非得罪了万年豪族的景家,吕公老二吕释之,差点成为砀郡都尉。
这种大人物,咱一旦巴结上,好处还能少了兄弟们的?”
别的老板、老大,对小弟的许诺,多半是画大饼。
刘老三这个“大哥”,纵然有种种不着调、不靠谱,可他从来不画饼,但凡手里有半块饼,都会拿出来分给兄弟们。
樊哙不太相信季哥能从吕家那得到大好处,也不认为季哥能巴结上吕家。
但他完全相信,真有了大好处,自己一定能得到分润。
“大哥,咱这种人,与郡望之家扯不上关系,你还是踏实点。
想太多,只会失望更大。今次赴宴,只要不得罪吕公即可。”
“你不懂,你大哥我最近祖坟冒青烟”刘老三将樊哙拉到角落,得意洋洋、神神秘秘,将“绝对不能对外说的秘密”,一分不差地说了出来。
樊哙将信将疑,却没打击大哥的信念,道:“季哥,我给你剁肉,你赶紧去吕家吧,都中午了。”
等刘季提着一篮子狗肉来到吕家时,门口已经停满了车。
最差的也是驴车。
两条腿走过来的刘季,没半点尴尬与羞惭。
他跟门口侍从打声招呼,便径直进入院子,往前厅走。
“哎,萧大人,你在等我吧?”
刚进院子,便见一位长须玄袍的男子站在庭院中央,正在跟吕家管家说话。
边上的桌子上,还堆满了礼物。
大多数礼物都是银钱,直接装在竹筐里。
桌上还有红纸册子与笔墨,应该是礼官登记之用。
“刘季,你咋才来?都已经开宴了。”
萧何年纪比刘邦还要大几岁,有五十好几。
不过保养得非常好,面颊白皙微胖,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
“我住在城外,两只脚走过来的。”刘季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大厅观望。
宴席的确开始了,来了一百多位宾客,正觥筹交错,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你带了多少钱?”
萧何也不跟他扯淡,立即回到桌子边,拿起笔,打算替刘老三登记。
“一百钱,够不?”刘季将一个钱袋放在桌上。
萧何点头道:“够了够了,你自己在堂下找个位置坐下吧。”
刘季按住他的笔,眯着眼睛道:“我的座位在堂下,跟那群蠢货坐在一起?”
萧何朝堂下看了一眼,很多都是衙门里的官吏,余下的也是沛县富户。
“贺钱低于一千,只能坐堂下,这是规矩。”萧何道。
“狗攮的,一千钱,怎么不去抢?”刘季骂道。
边上的吕府管家,对他怒目鄙视。
“坐堂下也一样,一顿饭而已。”萧何安慰道。
刘季眼珠子一转,将桌上的钱袋拿回来,塞进自己怀里,朝着大厅的方向高呼,“刘季,贺万钱!”
“哗~~”大厅安静了一瞬,然后喧哗四起。
有宾客倒吸凉气,有宾客惊叹。
也有宾客看到叫喊“贺万钱”之人是刘季,嗤笑出声。
“你个夹脑风,哪来的万钱?”萧何低声喝道。
“你是礼官,只需登记即可!”
刘季提着狗肉篮子,仰首阔步,面有得意之色,径直往大厅走去。
走了七八步,他忽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吕公对面的老道士,停下脚步,喃喃道:“萧大人,问你个事儿,与吕公同席,要多少钱?”
刚问了一句,他又一摆手,“算了,我刘季(骤然提高音量),贺钱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