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老哈河谷地的战争再一次爆发,并且势头隐隐比前些日子还要猛烈。
十余万大军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土地上拼命争夺着那千疮百孔的防线,和以往收兵回营就能安心休息不同,在这片阵地上,厮杀以几乎没有任何一刻停歇的方式持续着,无论是白昼或是黑夜,总能看见一拨又一拨的魏军在阵地上穿插、布防,枪声火炮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以往双方兵马对垒只需一日一夜便分出胜负的场景在这里变成了厮杀一天往往只是几十米乃至几百米防线的争夺,绞肉机或许才是对这片战场最好的形容,其战况惨烈到了一种连数战老兵都会感到疯狂压抑的程度。
可以说如果不是顾怀亲自坐镇中军,如果不是辽军的身后便是大定府便是偌大上京道,那么哪一方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撕扯下坚持下来,人命的消磨在这一刻其实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因为比起死亡,那种枕着泥土入眠,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就会摸到脸上的压抑窒息感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任你再如何精锐的军队,在这样的阵地攻守下都早晚会陷入崩溃,而如今的魏辽双方,魏国还好,毕竟是进攻方,并且依靠火枪的射程和壕沟作为掩体还能减少伤亡,但对于必须冲上来肉搏的辽人来说,这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了。
辽军的主将耶律培已经接连召开了好几次军议,主旨都是集思广益赶紧想出个对付魏军火器的法子来,他们不得不承认魏军对于火器的运用已经越来越炉火纯青,而魏军主帅顾怀对于火器部队的战术使用更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明明是辽军架设了防线摆好了阵地等着魏军来攻,但仗打着打着辽军却变成了受苦的那一方,这事儿上哪儿说理去?
感受最深的当然还是主将耶律培,作为在这片长达数里的防线上和顾怀一来一往彼此见招拆招的对手,他深刻地感受到了顾怀的用兵风格--一举一动都透着股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和以往那些魏国的老将完全不同,甚至于说和大多数将领都不同,但仔细想一想也正常,毕竟鲜衣怒马,年少得志...
仔细想一想这人还真是大辽的宿敌啊,打他一出世,辽国这几年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现在甚至到了已经被人堵到家门口的地步,就目前老哈河防线的情况,再这么打下去,己方大军还能撑多久,耶律培心里是真有些没底。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魏人的子弹炮弹快点用完--到时候战争回归成最原本的冷兵器厮杀,那么这条防线就不可能被攻破了,可问题是这么多天打下来,魏军的储备一点也没见少,可以想象从幽燕到榆关,出辽西走廊到前线,有多少物资在源源不断的转运,这么一想当初让出辽西走廊真他娘的是个馊主意,到底是谁他妈想出来让魏军毫发无伤地建立起一条北伐的补给线的?就应该一刀砍死他。
大帐里气氛很压抑,耶律培没说话,麾下众将自然也没人敢开口触霉头,就在众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时,帐外忽然响起通报:
“报,东线卢龙塞来讯!”
耶律培猛地抬头,一把抄过那份军报,扫了一眼之后,他的眉头立刻松了开来,甚至这些天来苦大仇深的脸上都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很好,很好,东线没出事,驻守卢龙塞的辽将还收到了自己提醒他魏军有部分兵力不知所踪的传讯,表示会中断援兵的调遣,并且加固城防提高警惕...这意味着这些天来一直困扰耶律培的那一抹阴影逐渐消失了,他终于可以将目光彻底投向眼前的这片战场,而不是一直担心两翼突然冒出来些敌军。
他深吸口气,保持着主将该有的威严,沉声道:“不能放任魏人一直攻下去了!传我将令,右侧这个点,向前推进半里,去把那些魏人挖的壕沟填平!再让人多砍些树多搭几座望楼,魏人喜欢在战场上乱窜,但他们总不可能变成打洞的老鼠!只要盯紧他们一举一动,再守上十天半月,最后能赢的,还是我们!”
......
从辽西走廊到卢龙塞的距离,大概是三百里。
三百里对于军队而言是一个很望而生畏的数字,早期工业时代,步卒在能保持战斗力的情形下长途行军每日可以步行三十里,突袭急行军,也就是奔袭作战,一日行军六十里便是极限;而更早的古代,也就是这年头,对于寻常步卒而言,长途行军每日三十里的极限数字没有改变,但突袭式的急行军受制于时代发展却要降低很多,能做到行军三十里后再战的步卒,就已经是绝对顶级的精锐。
简而言之,其实卢龙塞作为辽国的东线防御根基点,压根没有必要囤积重兵防守,一是因为这地方乃进入辽东的关键位置,卢龙塞作为古就有之的军事堡垒,其本身的防御能力就堪称绝顶;二是因为魏军出榆关后,想要不知不觉跨过这三百里的距离攻打卢龙塞,这件事本质上可能性还没魏军直接跳海高。
放着前线不打,去打东面的坚城壁垒?魏军又没病。
但在接到老哈河防线的主帅,也就是耶律培的快马传讯后,卢龙塞的辽军守将虽然不以为然,也还是撤回了准备往中线以及西线增援兵力的军令,还象征性地提醒麾下众将注意风吹草动,一旦外围巡弋的斥候发现魏军踪迹,不要轻易接战,退回卢龙塞死守就好,反正魏军不打下这里,压根就没可能进辽东。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魏国和金国的那档子事,大部分辽人都心中有数了,一个散布于白山黑水,过着野人一样生活的民族,无声无息间居然举旗反辽,还建了国,先别提他们到底哪儿来的底气敢这么干,光说战场上出现的那些魏式火枪,就知道这事跟魏国脱不了干系。
当然,面对南边一朝得势就立刻北伐的魏国,辽国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和金国化解仇恨,虽然这件事对于辽人来说跟吃苍蝇一样难受--毕竟女真从来都是辽国最低等的人种,现在却要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但此一时彼一时,辽阳失陷后,辽东的门户被关上,东边的战略主动权都转移到了金国手里,要是金国也在魏国北伐的时候悍然出辽阳,那可真够辽国喝上一壶的了。
所以轻蔑与敌意不是不能放下,辽国向金国派出了正式的使团,表明只要金国安分待在辽东,别掺和魏辽的大战,那么辽国就官方承认金国的建国行为,并且废除对于白山黑水征收的物税、人税,结为兄弟之国。
当这份文书摆在完颜阿骨打案头的时候,他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再三确认辽国真的准备就这么打发金国的时候,他直接气笑了--建没建国要你承认?辽阳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又他娘的不是你辽国给的,物税人税你看你现在还收不收得到半分?至于兄弟之国之类的名分,有屁用?
换做一个成熟的国主,或许在面对这份文书时不管什么心情,都应该收敛起心中所想,反正魏辽之间注定要开战,金国在一边继续看下去就行了,到了该动手的时候把条约一撕,该怎么办还怎么办--说不定还能趁着谈条件从辽国薅点羊毛,反正辽国从来都把女真人当野人,丢两块骨头安抚野狗之类的事情,想必辽国是愿意做的。
但完颜阿骨打不一样,他大概是想起了当初自己被辽国丢在了前线,然后成为魏国的俘虏的遭遇,又或者是想起了这么多年以来辽国对女真人的压迫与欺凌,所以他直接把那几个辽人使臣扒了皮,然后血淋淋地挂在了辽阳的城头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总之,卢龙塞这里的辽军与其说是在防魏人,不如说是防止女真人面对辽人在辽阳城外布置的防线撞得满头包,就选择南下与魏军汇合,图谋前线,有卢龙塞这么个钉子钉在这里,无论怎么看,魏军就只能与金军隔开,然后被辽国的两条防线堵在上京道外。
应该没有意外。
又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布置,确认应该没有任何疏漏,卢龙塞里的辽军主将满意地准备卸甲休息,毕竟天都快黑了,这风平浪静的,没必要再去巡视给自己找罪受,再说这卢龙塞与其说是堡垒更像是一座军事城池,如今在其中生活的辽人也有不少,辽军主将更是把自己的小妾也接到了这儿,这刚纳的小妾不多尝一尝,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美人儿的似水年华?
然而马上他就再没了这份心思,因为有士卒风风火火跑了过来,边跑边喊:
“将军,将军!不好了,斥候发现大批魏军踪迹!”
辽将先是一怔,然后便是狂喜,他原本还在发愁自己把卢龙塞打造成了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魏人怕是不会跑这三百里冤枉路来撞门,辽阳的女真人应该也只会死心眼的继续猛攻辽军防线,他做的大好准备怕是都要付之东流--然而他没想到魏人居然真的这么托大!那出榆关后就没了踪迹的大批魏军,居然是想奇袭卢龙塞?!
他按住刀柄,喝道:“来得好!速速击鼓传讯,全军备战!”
然而士卒却没像往常一样转身去传令,而是颇有些茫然地问道:“将军,备什么战?”
“你不是说出现了大批魏军?”
“是,可他们...”
“难道他们想绕过卢龙塞?”辽将越发惊喜,“好,好!居然敢如此冒险,看我不带兵抄了他们后路!”
“不是,将军,”士卒终于忍不住了,打断道:“他们不是来攻打卢龙塞的,看起来也不是准备绕路。”
“那他们要去哪儿?”
“卑职也不知道。”
辽将意识到了什么:“那他们现在在何处?”
士卒的脸色像死了亲妈一样难看:“在...海上!”
......
海军旗舰上的黎盛用千里镜遥遥望着几个岸上的辽人斥候在追逐船队,轻笑了一声:
“看起来辽人发现了。”
“辽人斥候一向精锐,如果不远离海岸绕远路,被发现是注定的事情,”一旁的李正然回应道,“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也无济于事了,从海路绕过卢龙塞,起码有三条路可以直通辽阳。”
黎盛放下千里镜,回头看了一眼外表颇为儒雅英武的李正然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北境的这些将领接触...李正然这样儒将形象的,倒是和黎盛想象中相去甚远,因为很多时候他读完北境的战报,看到那少说也是几万甚至十几万死伤的厮杀,都在感叹魏辽之间战争的惨烈,和这样残酷的边境对比起来,江南的战事就有些小打小闹了,在黎盛想象里,北境将领个个都该是五大三粗,为人彪悍的模样,结果这一次接到王爷的军令江南海军全军北上,第一个碰上的居然是李正然这家伙,比起将领,他倒更像是个读书人。
嗯...要是硬说,倒还挺像王爷的。
李正然当然不知道黎盛在想什么,他对这位坐镇江南打得倭寇抬不起头,甚至挥师入高丽作战的将领同样闻名已久,只是一见面才发现超出预想的年轻,如此年轻就能坐镇一方,实在是让李正然对王爷挖掘人才的能力有了新的一番认知,他扫了一眼脚下这破开风浪,在海上堪称压迫力十足的巨兽,笑道:
“早就听闻江南海军坐镇海上,护卫着江南的贸易震慑宵小,今日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如此巨舰,那些海上的海盗怕是远远看见便失了作战的勇气吧?”
黎盛眉头一挑,他既是负责江南防务的镇远将军,也是大魏海军的第一任主将,如果说李正然夸他,他可能还觉得这人不怎么靠谱,但如果是夸他的船...
“那是,不要说海盗了,大魏海军到了高丽,倭国,乃至南洋,见到的人都只能心惊胆战,不敢大声说话,如今江南海运空前盛大,若是没了海军,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事端来,还是王爷眼光长远,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把海军的组建提上日程,才有了今日的乘风破浪。”
“王爷目光的确长远,”李正然微笑颔首,“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北伐,更不会有北境大军与江南海军并肩作战了...不过黎将军,你确定这战船能顺着大江入海口顺流而上?卢龙塞发现我军踪迹后,必然要传讯各部围追堵截,到时候若是被堵在河面上...”
前一秒还在夸,后一秒就忧心忡忡,只能说李正然这脸变得也挺快,黎盛闻言脸色便难看了起来,但还是说道:
“李将军不必担心,在接你们之前,我就派人前去探查过,除了这艘旗舰,其他战船是完全能开进去的,而且这些战船上的火炮可不是摆设,如果辽人真的有能力把海军堵在河面上,那黎某把这头颅送给辽人又何妨?”
李正然一听这话就知道黎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出于谨慎多问了两句,然而落在黎盛耳朵里就变成了对江南海军的不信任,而且黎盛这嘴也真是够欠的,大家再怎么说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至于这么阴阳怪气么?
他摇头道:“有高丽战绩在前,谁敢言江南海军是摆设?只是我只收到王爷军令,令右路军借海军战船绕过卢龙塞登陆作战,倒是不知道原来王爷早已对海军有安排...”
“没有安排,”黎盛扶着栏杆笑道,“王爷说魏辽决战海军很难介入进去,就给了我临机决断之权...而我觉得你在陆上推进,我沿河道巡弋是个不错的想法,你放心,就算你被辽人堵在岸上,海军也不会出事的--辽人那帮只知道骑马的哪儿会对付战船?就算河岸有十万大军,海军也能全身而退。”
李正然心想你这张嘴还是别说话了,现在总算是知道关于江南镇远将军黎盛又多不招人待见的说法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了,连北境的人都听说过。
他没有再和黎盛争论什么,只是看向海军战船破开海面飞溅起的白浪,而另一边的黎盛,则是想到了前些日子接到的战报,关于赵裕带着骑兵奔袭大同,一朝平定西京道的事情。
不行,这两年他一直在江南打倭寇,错过了太多机会,魏辽国战海军很难建功,如今好不容易能敲一敲边鼓...总之得做点什么,不然下次和赵裕见了面,那“骑兵海军孰强孰弱”的争论自己就要占下风了。
他黎盛要证明,海军,才是大魏未来最强的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