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宫城,已经屹立在此近百年了,它将这座原本不那么繁华的城池变成了整个帝国的中心,曾经横跨辽东至西域的庞大疆土都以这里为基点,在这个时代散发着属于世上最强大帝国的影响力。
最强大,嗯,曾经是。
近日来上京的天气不怎么好,换做往年衙门里负责宫城供水的小吏估计该头疼怎么换掉那些已经陈腐的水道,然而如今却已经没有人再想那些了,街道上走过的,衙门里碰见的,回家后对坐的,所有人的脑海里萦绕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每个人挂在心头的,都是前线送回来的消息。
夜色将近,偌大的宫城笼罩在阴云之下,金箔镶嵌的殿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彷佛预兆着这个草原帝国的黄昏--当然,这也只是看风景的人的角度问题,有些人觉得日暮将近,而有些人也会觉得,黑夜过后,便是黎明。
比如说被紧急召唤到朝堂上的辽国重臣们,在听完偌大御书房内宦官念着战报的尖锐嗓音后,每个人的心思都有一些不一样。
殿外雷霆炸响,打破了御书房内死寂一般的沉默,有人开口:“魏国虽然越过了老哈河...但前线毕竟还有数万大军,是不是...”
“防线完整尚且挡不住魏人,残兵败将也值得赌?”
“莫要忘了是谁造就的今天这一切!我早就说过,既然魏人火器厉害,那就去偷,去学!你们总把什么‘带甲百万’挂在嘴边,以为南边那个国度还像以往那样孱弱,才有了今天的惨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魏军都快打到家门口了。”
“一定要把他们拦下来!”有人咬着牙开口,“大定府...大定府不能丢!一旦大定府沦陷,魏军可以直抵上京!”
“说这话之前先想一想,如今上京要面对的可不止一支魏军,你是不是忘了东边还有那些女真人?”
“女真...当初就该把他们灭族!”
“你以为东征的将领没想过?打到白山的时候,就有人上了折子把女真人全杀光,再移辽民过去,但那可能吗?先别说怎么把那些女真人从山林里赶出来,就问你从哪儿挤出来能填满辽东的平民?”
“魏人才是心腹大患!女真人都是一帮野人,抢够了自然要退回辽阳,魏人是奔着把我们赶回草原来的,只有先解决了魏人,诸位才能继续在此安坐!”
“够了!”站在角落里的右相冷喝了一声,“你们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
争吵着的众人纷纷一惊,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那道静静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辽帝依旧如同以往那样,单手托腮,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臣子,亦如看着宫城外横跨万里的帝国。
“先解决魏人,”辽帝说,“朕有预感,大定府的败兵撑不了多久。”
哪怕是这个风雨飘零的时节,他的威望依旧能够压得住这个朝堂,帝王的威望很多时候不来源于暴戾,也不来源于宽容,一个足够让百官臣服,让子民赞颂,让刀落到许多人脖子上他们都不敢反抗的帝王,终究得看他在位这些年为这个帝国做了些什么。
辽帝做得很好,或者说,起码他的前半生做得很好。
年少继位,解决了垂帘听政的萧太后,处死了一手遮天的北院大王,任命了贤相,亲手提拔了一批将疆域扩张到西域以及辽东的将领,整个帝国蒸蒸日上,当他青壮时,横跨万里的大辽也同样有了气吞山河战无不胜的气象。
那么,为什么前半程走得那么顺遂,后半程却如此坎坷?
辽帝垂下眼帘,不再去听场中众人针对“如何将魏人挡在大定府以南”的争论,默默想着。
啊,对了,一切都是从那个人开始的。
原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某个人在魏国开始崭露头角,诗词和字帖甚至传到了北方,辽帝一直觉得想要彻底征服一个国度,那么除了杀戮和怀柔之外,还需要懂得那个民族的思考方式,只有真正继承了他们的文化,才能用一种彼此认同的方式将那个国度彻底吞并。
--魏国有被这样对待的价值和必要,而西夏就没有,所以西夏灭了国,但魏国却撑了这么多年。
辽帝喜欢中原的那些诗词和字画,他觉得这是辽国缺少的东西,从草原走出来的民族总是喜欢把目光投注在生存上,从而渐渐少了一些在生存之余的调剂品,他经常想江南的雨天会是什么模样?西南的连绵群山又该多么峥嵘?那熙熙攘攘的汴梁,那让人流连的江南水乡,都是在草原上看不见的风景--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彻底征服那个国度,那么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骑着马从南到北走一遍那些诗词里的天下。
他尤其喜欢那个人的字,瘦金,每一次拿到流传到北方的字帖都会爱不释手地挂在书房里欣赏许多遍,看每一道笔锋的余韵,看每一次转折的风骨,他在想以后一定要下一道不准刀斧加其身的旨意,好让那个人能来到辽廷,继续写诗词和字帖--想必到时候会更有韵味一些?失了国的人,才能在字里行间留下足够品鉴千年的味道。
魏国的江南起了白莲叛乱,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辽国派出了使团,想看看那个国度是否腐朽到了足够征伐的地步,答案好像很明显,所以辽国在多年以来的东西方向开疆拓土后,开始了南侵,很多辽人都觉得这会是场摧枯拉朽的战斗,辽帝当然也这么觉得,他对自己一手推上顶点的帝国有信心,然而结局却好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也是那个人,原来他不仅能写出让自己爱不释手的诗词和字帖,还能上马把辽国的野心打回北边。
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真的很奇妙不是么?当那个人的生平以一种详细到或许他自己的记忆都没有这么完善的程度摆到辽帝的案头时,那夜御书房的灯火亮到了天明,一个年轻、强大的身影映在了有些疲惫的辽帝脑海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浮上了登基多年波澜不惊的心头,让辽帝有些欢喜--一个彷佛是应运而生的魏国的救星,一个足以被认真对待的敌人,一个...或许能让自己产生强烈的、真实的征服感觉的人。
可他走得太快。
快到辽帝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魏辽之间的局势,已经变成了辽国不得不改革,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和魏国正面厮杀的模样了。
后悔么?后悔没有在那个人成长起来就倾尽国力南下,哪怕需要付出足够惨重的代价?
也许是有的,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改革的好处需要时间展现,弊端却足够魏国抓住机会来一场彻底的北伐,当初辽国骑兵是怎么打到魏国京城的,如今魏国的大军就好像要重新在上京重演一次那样的剧情。
只是当时辽军被打退了,这次呢?
面无表情陷入沉思的辽帝不知道走神了多久,直到连绵的咳嗽声将他的意识带回了这御书房。
是左相,那个儿子在南京道战死,又被辽帝用来清洗朝堂,现在已经不再是贤相反而是辽廷贵族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恶人。
“陛下,”左相的胸膛发出像是被用力拉扯的风箱一样的声音,“臣等认为,该迁都了。”
迁都。
这两个字在御书房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由帝国的左相如此堂而皇之地禀报给辽国的陛下,这一幕场景,刺痛了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
“理由。”辽帝说。
他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露出同意或者反对的态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等待着这个陪伴他许多年,一直忠心的老臣的答复。
“魏军火器犀利,前线被破,大定府数万残兵,很难将其挡下,”左相勉强站直身子,“上京城墙不高,兵力不多,旁边还有女真鬣狗虎视眈眈,效仿太祖旧事,暂避漠北,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太祖么?”辽帝轻轻点头,“太祖南下时带着旌旗十万,打下了万里江山,而如今,你们却要朕像丧家犬般逃往草原?让那些回鹘、阻卜看朕的笑话?”
没有人敢回答这看似平静的询问。
迁都...迁都?不就是逃么?前线已经完了,大定府拦不住魏军,女真人长驱直入,上京被围好像已经成了注定的事情,这里成为帝国的中心已经近百年,从来没有人--无论是魏人还是辽人,能威胁到这座城池,而如今,这些人居然要他放弃这个地方,逃回草原?
不过看他们的脸色,的确是已经悲观到了极点,但凡有得选,谁愿意离开这里呢?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百年来辽国收纳底蕴的地方,辽国的权贵们在这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草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估计早就忘光了吧?回去放牧牛羊,追逐水草,可酷刑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舍不得,可他们想活命--事态原来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辽国最上层的人已经开始觉得只有远离这里才能活下去,这一战打到现在辽国的战败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为了事实,就算没有人愿意承认,但他们的话他们的行为都在展现着如今上京的人心。
回想一下,好像魏国也在准备迁都?只不过他们是迁往北方,迁往沦陷的南京道--瞧瞧,多有勇气!直接将京城,将文武百官,将天子靖王摆到最危险的位置,他们难道不清楚一旦边境出问题辽国骑兵能用几个昼夜就奔袭到京城墙下?他们难道不清楚一旦京城被攻陷对整个帝国会形成多大的动荡?他们都懂,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而辽国也想要迁都,却是在敌军兵临城下前迁往草原?
真讽刺。
“朕其实知道你在想什么,”辽帝看向左相,“无非就是觉得,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只要朕还活着,辽国就不算倒,上京丢了,在草原上再建一个就是--甚至于临阵迁都的污名,你都可以替朕背下来,反正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么?人老得快死了,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上,改革过程中的清洗也让你成为了罪人,反正都这样了,再被骂惨一点也无所谓,你牵头,几个重臣联名上奏,朕甚至不需要点头,你们就能把这件事办妥,然后留几个倒霉鬼在上京继续死守,守得住当然好,守不住,丢了也就丢了,再过几年,打回来便是。”
左相沉默片刻,咳嗽了两声,费力说道:“臣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你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朕愿不愿意,”辽帝轻笑了一声,“一个活着北逃的辽国皇帝?朕是不愿意做的。”
不愿意。
一个帝王,就该有帝王的骄傲,被魏军打到上京,再去议论对错,后悔当初自己做的选择,已经没有了意义,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结局,故事终究还没走到最后那一步,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逃跑,选择认输,那么无疑是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那跟废人还有什么区别?浑浑噩噩地过完下半辈子,等着某一天也许辽国也能出现一个像魏国靖王那样的人物,再次把天下大势扭转回来?亦或者是守着辽国最后的一点国祚,在草原上亲眼见证一个帝国的沦亡?
不。
辽帝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这一点很多人都清楚,所以场中众人虽然嘴角都有些苦涩,却没人出声继续进言北迁都城,哪怕他们知道,如果辽帝不走,那么他们也不能走。
守住上京,就活;守不住上京,就死。
“那么,”左相说,“臣尚有两谏。”
“说。”
“和女真议和,女真人野蛮愚蠢,目光短浅,他们嘴上喊着和辽国的血仇,实则大多数女真人都只是被鼓动着反辽,他们求的是财货,魏人要的才是灭国,”左相的声音又嘶哑了几分,“之前的议和已经证明,大辽和女真之间不是不可以谈,只是价钱的问题,眼下魏国女真两路进逼上京,如果能与女真停战,则还能往大定府增兵,阻截魏军。”
议和。
一个和迁都同样刺眼的字眼,考虑到对象是女真,在耻辱的程度上,好像和北迁也差不太多了。
辽帝换了个坐姿,在平静里陷入了思考,过了片刻,他说道:
“可以。”
不知道众人中的谁明显松了口气。
看起来那所谓的骄傲并没有完全影响辽帝的理智,不迁都城,选择以帝王身份在这里等着大定府的战争出现一个结果,是不容更改的决定;但和女真这个曾经是辽国三等人种的民族议和,哪怕会付出让所有辽人肉疼的代价,也要争取到重整旗鼓的时间,这件事可以谈。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窗外下起了雨,只有雨点击打琉璃瓦的噼啪声,辽帝重新倚回龙椅,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这些面孔中有契丹贵族,有汉人官僚,有渤海降臣,此刻却都像被剥去羽毛的鹌鹑般瑟缩着。
“把剩下的一起说完。”辽帝说。
在今日的这场御书房议事中,彷佛没什么不敢说的左相也陷入了某种挣扎,过了许久,他脱下冠冕,缓缓跪下,轻声道:
“还请陛下下旨,允太子提前回草原,好准备今年秋狩。”
满堂俱静。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所有人都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既然您不愿意走,那么希望您能让太子走,如果和女真议和失败,如果魏国兵临城下,如果您死在了这里,起码回到草原的辽人,还能有下一个可以拥护成皇帝的人选。
对于任何一个帝王来说,尤其是这种江山飘零国将倾覆时刻的帝王来说,这句话无疑足够他砍下说话者的脑袋百来次了。
但辽帝没有,他只是沉默地审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老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龙椅上的人才轻笑一声,重新恢复成了单手托腮的模样。
“准了,”辽帝说,“记得让他备好最好的弓和马,好让朕今年尽一尽兴。”
他闭上眼,似乎是想休息,御书房内的众人识趣地安静退下,跪在地上的左相艰难爬起身子,落在了最后,当走出御书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在烛光的摇曳里,辽帝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那张普通但是极英武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