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来临,顾怀的马鞭有一次指向北方的时候,五万辽军降卒如同洪水决堤一样涌向金军必经之路,他们被打乱了编制,收缴了武器,这些找不到自己上级与相熟同袍、被恐惧所支配的溃兵们在意识到魏人居然是要放他们离开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立刻淹没了他们的所有理智。
然后他们看到了金军的旗帜。
能只用了这么些时间就赶上金军的尾巴,说明金军与魏军的距离真的很近,甚至于说,金军本就是借着魏军吸引辽军兵力的外围清净区域在行军,虽然算得上见死不救,但至少没有趁火打劫,想必就算魏军遣人来斥责他们也能找到理由--金军斥候差嘛,虽然大家离得近,但确实是没发现你们那边的动静,这种事怎么能怪我们呢?
这些话想必糊弄魏军是够用的,但很显然不太能糊弄这些刚刚以为逃出生天的辽国溃兵--他们甚至分不清魏国玄旗与金国狼旗的区别,只知道任何拦在求生路上的人都该死。
于是一场某些人意料之中,某些人预料之外的冲击开始了。
当负责率领后军的金国猛安将长刀砍进第七个辽国溃卒的脖子里时,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这些两眼血红的辽卒根本不像是伏击,也不像是撵上了他们尾巴的上京援军--倒是让他想起当初放牧时那些被驱赶的兽群,一样的横冲直撞,一样的歇斯底里,而等到斥候将远处的魏军踪迹传回来时,这个年轻的猛安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根本不是来阻拦他们进攻上京的辽军,这就是大定府被魏军彻底击溃,一心只想活下去的溃兵!
--但又有什么区别呢?金国的这些猛安、幕僚,甚至他们的国主都很清楚,以区区几万兵力和糟糕的后勤,之所以能打到这里,离上京不过几十里地,不过是因为魏国在一旁吸引去了辽国的全部目光罢了!金国出辽阳固然搅乱了东线,配合魏国右路军长驱直入,给了魏军正面突破辽国防线的机会,但若是没有魏军,金国又能打到哪里?别说攻打上京了,怕是连狼头山都碰不到就得被辽国拦下来!
所以,当这些辽国溃卒撞上正朝着上京进发的金军时,无论是接战还是回避,都无法避免金军被拖死在此地的后果!也许有人说可以解释清楚金军根本无意拦他们的路,可一帮理智全无、在魏军驱赶下只能朝着金军撞上来的降卒,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年轻猛安的心越想越凉,他有心想去劝告自家大王,独留后军在地挡住辽国溃卒,然后大王率领剩下的大军继续朝着上京突进,因为魏人会做出眼下的这种举动,必然是想要和金军争谁先进上京了!而既然他们能做出这种选择,就证明上京必然空虚,他们认为如果先到的是金军,则金军也有先占领上京的可能性!
壁虎断尾,在眼下看起来是最好的选择--但面对如同洪水一般的溃卒,单独留下的后军只有被淹没一种结局。
他想死么?他怕死么?他可以为了完颜阿骨打的伟业付出生命么?
从他重新挥起的长刀来看,他愿意;可从他紧紧抿住的唇角来看,他似乎又有些不愿意。
在山林里游猎时与自然和野兽搏命,死了就死了,但如今懂得了什么叫权力什么叫欲望,不想死倒也很正常。
然而这就苦了正带着前军兴冲冲准备直扑上京的完颜阿骨打,眼看距离骑兵的最后一段冲击距离已经没有多远,完颜阿骨打还在做着进入上京将辽帝踩在脚下的美梦,但突然得知后背遇袭,数量足足几万的辽军已经将整个后军冲得支离破碎,就算能直扑上京,后路也算是被彻底断,最要命的是斥候回报,上京城门紧闭,城头也出现了戍卫军队与诸多军旗,搞不清楚到底是疑兵之计还是真的有各地的支援军队赶到--这一下才算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直扑上京,后军就要完蛋,而且打不下上京连退路都没了;回头迎战辽军,那一旁虎视眈眈的魏国...
完颜阿骨打此刻无比后悔没有等魏军探一探路,他再跟在后面等机会,上京固然是一座巨大的宝库,甚至连外围的铜墙铁壁都被打了个洞出来,但在拿到那些诱人的宝物之前,一定还会有辽国眼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挣扎!金军和魏军根本不能比,哪怕是接连大战,士卒疲惫的魏军,在这一刻的状态也要比长驱直入顾头不顾腚的金军好得多!
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眼见后军即将被数万溃兵冲散,而且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辽卒一头雾水地加入战斗,完颜阿骨打只能带兵回转,以图保全后军,但就在他带着女真野人准备反冲一波时,有幕僚大声喊出了那句他一直未曾想到,却是眼下唯一破局之法的选择:
“大王!不要管后军了!直接去打上京!”
如果说刚才完颜阿骨打还只是有些淡淡的悔意,那么当整个大军都调头之后的现在他真的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这便是完颜阿骨打的弱点所在,急功近利,比起作为统帅冷静地思考他更擅长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然而在这种国战面前,统帅最重要的特质一定不是能不能打,而是看不看得清扑朔迷离的局势。
辽国急了,所以把兵力全堆到了大定府;魏军急了,为了防止金军先入上京他们甚至不惜驱赶辽国溃兵来干预!既然他们都不愿意金军在此刻悍然前行攻打上京,那么此刻偏偏最应该做的就是不管不顾地抛下一些东西长驱直入!
“可恶...顾怀!”
几年了,完颜阿骨打终于撕下了他从跪在那架马车面前,恳求顾怀能给他一次机会时开始就戴上的面具,他卑躬屈膝,他小心谨慎,他终于等到了时来运转的机会,然而却在今天,被拦在了距离上京只有短短几十里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军攻下辽国的都城!
对了!
完颜阿骨打看向一旁,喝问道:“魏军位置现在在何处?他们清晨才离开大定府,离上京还有多远?”
“尚有百里,”有人回答,“半个时辰前斥候刚刚回报,他们的路程比我们要长,而且看起来并没有太过贸然轻进,沿途还在清扫辽国的小股部队。”
那就好,那就好!完颜阿骨打喜形于色,只要魏军还没有摸到上京,那他就还有机会!只要冲散了眼前的这些辽国溃兵,然后带金国骑兵先行,上京城就...
万军从中的完颜阿骨打瞳孔猛地一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上京方向。
骑兵...对了,魏国也有骑兵!
......
等到过了沐水地界,已经偃旗息鼓许久的玄甲军队重新打起了旗号,如果有熟悉魏辽近些年来战事的人在此,那么就可以一眼认出来,那面旗帜代表的只有一个人。
魏国的靖王。
饮马沐水的时候骑士身下的战马几乎都升腾着热气,在烈日的高温下让视线都彷佛变得有些扭曲,在河里洗了洗手,然后又重新握住剑柄的顾怀站起身子,看着远处几乎已经肉眼可见的那座城池,脸上看不出表情。
整个大魏的骑兵几乎都被幽燕铁骑和西凉骑兵瓜分,这次北伐上京道的兵力大多以步卒为主,但也不是全无骑兵,事实上神机营也是有骑兵编制的,只不过比起动辄三四万满编的幽燕、西凉两处骑兵军司来说,七千骑兵确实太少了点,而且这次北伐是攻坚,是推进,再加上辽军构筑了足够坚固的防线,这就让骑兵的奔袭作用减少到了不如不动用的地步--但很明显眼下的场景已经证明,这个时代骑兵的战略意义确实是要比步卒高太多。
比如当魏军大部在毫不避讳地朝着上京挺进时,这支骑兵就可以卸掉辎重,喂饱战马,然后犹如一条血红的直线贯穿了整片原本可能需要几天才能走完的路。
“那里,就是上京?”一旁的魏老三轻声问了出来,然后又自己回答自己:“那里,就是上京!”
“我的确是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混到这一步...”王五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当初把少爷绑上山真是我干得最正确的事。”
“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跟你们说过什么?战前少说点这种话,不吉利,”顾怀笑道,“真要庆祝或者发表什么感慨,那也要等到仗打完了再说...说一说斥候探出来的情况!”
“是!”魏老三猛地站直,回道:“城内应该是发现了我军的踪迹,所以已经提前关上了城门,城内的守卫兵力未知,根据旗帜也猜不出来其主将,守城器械有多少也不清楚,因为辽人弓箭厉害所以斥候没能凑近些看...上京城门共有八扇,有护城河没有瓮城,没有发现火炮的痕迹,对了,斥候还发现在我军到达之前,曾有许多人被甲士护着出北城门,不知去向。”
“通通都是未知么?倒也正常,毕竟一打到大定府,消息就很难传出来了,”顾怀点了点头,“至于出城的那些人...只能说辽国人也不全都是硬骨头,当初在汴京曾经上演过的剧情,在这里也一样。”
魏老三顿了顿,说道:“王爷,看起来上京城是准备死守的,我们这点兵力...是不是等大军到了更好一些?”
“不是我心急,而是攻打上京的事情多拖一点时间,变数就多上几分,”顾怀摇头,“上京还有守城兵力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你们也不要觉得这座城太过难打,大魏打穿了南京道,打穿了半个中京道,最后才打到了这里,这么远的路都走过来了,一座城算什么?有些事就该趁早做完,免得夜长梦多。”
见魏老三和王五都没了再劝的想法,顾怀转身又看了上京一眼,这个距离穷尽目力,也看不清城头情景,只是忽然间,他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拿出了千里镜,然后朝着那边看了一眼。
他突然笑了起来。
“看来这是一个邀请,”顾怀说,“不得不说,还挺符合我想象中那个人的性格...按道理来说赢家是最不该置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忍心拒绝。”
王五和魏老三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顾怀在说什么,但下一秒顾怀的话,就让他们瞪大了眼睛。
“其他人,扎营准备宫城,王五,老三,你们护着我,去城下转一圈,那里有个人,我很早之前,就想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