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兵力,还基本都是骑兵,第一次下马攻城的结果很符合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任何意外地被打退了。
但守城方的虚实也由此暴露了出来--在魏军进军速度太快,各地援军还没赶到的情况下,又拨出怯薛军参与大定府的大战,如今的上京城内,能动用的兵力估计不到两万之数,这可能是这座帝都百年来最为虚弱的时刻,但没有人能说在这个节骨眼还要往前线输送兵力的决定是错误的。
还是那句话,只要能与金国议和,守住大定府,大把的时间可以聚起数倍的军队,相反大定府要是被破,那么上京就是板上钉钉的被围结局,该怎么选一目了然--只是做出往前线输送上京兵力的人们可能没想到,大定府居然会破得那般快,而金军也在骗得粮草之后悍然翻脸,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而各地尤其是草原的驰援兵力却被死死挡在了中京道过不来,上京只剩下堪称糟糕的兵力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围困。
输得一败涂地,简直。
当然,要在这个魏军虎视眈眈的时间点去复盘整个北伐战役,未免也太早了一点,当魏军饮马沐水,匆匆打造攻城器械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后,其实城里的大部分辽人都生出了些触底反弹的信心来--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那面立在城墙上的帝旗,意识到大辽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抛下这座帝都和子民从北门逃亡,在极致的人心惶惶中,稀少但是难能可贵的勇气也滋生出来,变成了上城墙协助守城的青壮、在街道上巡逻维持秩序的衙役、以及部分跟随辽帝走上城墙的文官。
然而明眼人都明白,要守住上京已经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所谓大势其实是很难对抗的一种东西,从魏国喊出北伐口号的那一刻,就在不断地积攒这种大势,隔断中京道、收复西京道更是为这种大势加了要命的两笔,于是当魏军兵出榆关,越过老哈河防线,长驱直入辽境时,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其实大部分辽人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而不是愤怒--尤其是在意识到援兵很难短时间内抵达,而城外的魏军甚至以及有可能到来的金军都有足够强的战力以及足够坚定的意志来攻陷这座帝都时,这种没有生路没有胜机的绝望感能让清醒的人几乎窒息过去。
为什么当初魏国京城里那句“南迁者该杀”那么珍贵?就是因为有人站了出来止住了这种人心的滑坡,然后用行动让所有人看到了赢的希望,而现在的辽国没有,辽帝或许想做这个人,所以他走上了城墙,但很可惜他是皇帝,离人们太远的皇帝。
站在云端的人,是没办法带领人民的。
所以透过如今上京戒备森严的表象,顾怀看到的,是一个大厦将倾,人心惶惶的帝都,士卒们麻木地奉行着军令,青壮们还存在最后一丝对援军的希冀,上层人物估计跑了不少--但也会有一大部分随着辽帝留在京城,只是在他们喊着忠君为国口号下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什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魏军出榆关几乎横穿了半个中京道以及整个上京道,已经快要打到草原,有李易坐镇中京,草原的兵力过不来,各地的支援兵力有没有胆量直面接连大胜的魏军与金军暂且不论,在大定府辽军最后的京畿防御力量被一战打散的情况下,就说那些援军要赶到上京城,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而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把城里的人围到绝望了。
当初辽国南侵犯的最大的错是给了顾怀时间,而这一次顾怀很显然不打算重蹈覆辙,第一次攻城的失利在他意料之中,从本质上讲这次攻城就是为了试探上京的实际情况,在大军尚未赶到的情况下想要以七千骑兵破城而入或许是有可能的,但辽帝选择了留在这里,就让这种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而试探的结果也让顾怀很满意--上京城的情况只会比他想得更糟。
怯薛军这样的精锐兵种已经死在了大定府,大辽宫城的禁军虽然不至于像大魏禁军那样废物,但百年来从未经历过战事的他们在面对血肉横飞的攻城战时很容易陷入崩溃,协助守城的青壮虽多,但大多出于畏惧而不是处出于对辽国的忠诚,守城器械不算足,起码连缴获的火炮都没几门,想必这些年上京守备的官员贪了不少,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谁会想到有一天连国力鼎盛的大辽帝都都要陷入围困呢?
所以辽帝的旗帜虽然笔直地立在那里,但顾怀估计辽帝这一刻的心情可能不会太好,如果连顾怀都会为辽国贵族的堕落程度感到惊讶,那么辽帝所感受到的大概就是深入骨髓的愤怒。
综合以上种种,顾怀的判断是--只要破城,这座帝都就算是完了。
在接下来的一日一夜里,魏军组织了三次攻城,因为兵力不足的原因,每次都只能借助战马的高机动性不停转换攻击的城墙,下战马爬云梯悍然拔刀拼杀,这对于骑兵来说实在是太磕碜了点,而且城内的兵力虽然不足以完全守卫四面城墙,但亲临战场的辽帝指挥调度还一直没出错,由此可见他那句“大辽的天下有一部分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应该所言不虚,于是当又一天黎明到来时,疲惫而且战损颇重的魏军再次开始了退却,而城墙上的灯火似乎也由此明亮了几分。
该怎么破城?会怎么破城?这是此刻萦绕在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单就这点魏军的兵力还能顶得住几次强攻?辽帝的旗帜还能组织起多久的人心?曾经坐镇万里疆域的帝都此刻居然是那么地无助和凄凉,仅仅七千敌军啊...还都是骑兵,以上京的体量,居然有朝一日会面对七千魏军的强攻也颇有些无可奈何只能死守么?大厦将倾日暮西山的感觉在此刻无比强烈地萦绕在所有人心头。
这一切...到底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
“我说句实在话,这几年的日子真的有些不好过。”
上京的城墙上,眼看魏军在又一波攻城后抛下许多尸体再次退却,清明嘴角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拔的草根,对着一旁用泥水污了脸的夏至说道。
说的是汉话,倒也不担心被其他人听到,攻城之后的城墙之上满是瘫坐的青壮与甲士,清明和夏至这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夫妇,实在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而且之前清明倒热油的时候手可没有半点抖,实在是半点破绽都找不出来,谁他娘的能想到这居然是个魏人?
面对清明突如其来的感慨,夏至低头裹着小腿上被流矢划出的伤口,显然是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不过这也一贯是他们的相处风格就是了。
果然,清明没有半分没人搭话的窘迫,只是叹息道:“一开始的时候,秘谍司改锦衣卫,我还琢磨着,这辈子算是找到奋斗目标了,可谁他娘的能想到,咱们居然能混到今天这步?我甚至还亲手杀了个太子--只可惜这事实在没办法拿出去吹牛,尤其是那之后咱们就跑到了北边,没机会拿这当和那帮老谍子喝酒的谈资实在是让我抓耳挠腮,就像挣了钱没处花或者太监进青楼一样让人不爽。”
夏至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闭嘴?”
“嘿,咱们可是在上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还不许我多抱怨两句?”清明说,“妈的王爷之前说要给我个最重要的任务,我还以为是要让我去接萧大人的位置,谁知道他娘的居然是让我来上京见机行事,老子都不知道后悔多少次了就因为当初答应得太快--结果连累得你都要跟着我受罪,明明咱们都坐上锦衣卫的二把交椅了,我他妈居然还得每天挑着菜去东市卖。”
“你说过这是谍子的自我修养,有任务的时候要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夏至难得接话。
“我现在严重怀疑这话是当初王爷现场编出来忽悠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跑这一趟,”清明吐掉草根,“你说我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呢?放着北境那么多世家子弟贪官污吏不收拾,跑到这鬼地方来一呆就是一两年,搞得我辽话越来越流利,反倒是汉话说起来磕磕巴巴。”
夏至裹好了伤,视线隐蔽地在几个巡逻的甲士身上扫过,习惯性地在心里记下他们的位置,回应道:“但王爷是对的。”
“王爷当然是对的,简直太他妈对了,当初王爷说,凭什么只有辽国一直朝大魏派谍子,连京城里那帮当官的纳了小妾之类的消息都能摆到辽帝的案头,而大魏就只能对辽国两眼一抹黑?打仗除了拼武器,拼兵力,还得打情报,锦衣卫除了是内部的肃反衙门,还应该是隐藏在黑暗里的精兵,给军队指路的明灯,反正就是战争胜利后的无名英雄什么的,”清明撇了撇嘴,“一番话搞得我热血沸腾...连工钱都没加就跑过来了,只能说王爷忽悠人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你是不知道,当初刚回京城那会儿王爷穷得叮当响,既没权又没钱,结果锦衣卫还是建起来了,不仅建起来了反而还吃的是朝廷饷银办王爷私事,你就说厉不厉害吧...”
话题不知不觉又偏移到了不知道什么鬼地方,清明啰里啰嗦地说着,夏至沉默地闭眼休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不知道过了多久,城头的风里夏至突然睁开眼睛,极罕见地主动问道:
“你埋的暗手,能起作用么?”
清明顿了顿,摇头道:“不确定。”
当然不确定,这里可是上京!哪怕他们是锦衣卫的雌雄双煞,哪怕王爷在数年前就开始为今天这一幕做准备,哪怕这几年锦衣卫往北边输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力和物力--但这里终究是上京,辽国的帝都!想要做点手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事实上连策反之类的间谍标准流程都把优先级降到了最低,为的就是不让辽人生起警觉--鬼知道清明为了准备那一记暗手抓掉了多少头发,花掉了多少钱财,锦衣卫为此死去的精锐谍子少说也有几十个!如果不是壁虎断尾得早,来到这上京的谍子没一个能活到现在。
而且最要命的是,清明完全没想到魏军来得居然会这么少,居然就七千骑兵--虽然这个数字的军队放在空地上也是人山人海,但面对的是上京这座帝都,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哪怕这座帝都现在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期,而且城不高墙不厚兵力不足,但想要以七千破帝都,简直像是白日做梦。
这样一来搞得自己这两年的所作所为也像是白日做梦。
不过说起来能亲眼看到魏军打到这里,也像做梦。
嘿,这么一想,王爷还真是个喜欢做梦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