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贯穿上京的主街染成了血河。
外城的边缘,顾怀勒住踏雪的缰绳,看着又一支白翎军被铁骑碾碎在酒肆残垣间,这些契丹贵族子弟把绸缎缠在手掌与弯刀之间,像他们祖辈狩猎狼群时做的那样,箭楼上垂落的旌旗拂过他的身边,旗面金线绣着的狼头正在火焰中扭曲。
从魏军入城,到整座城池都燃起战火,一切发生得太快--不仅很多魏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挥刀厮杀之外,连城内的辽人,似乎也还没从帝都的陷落中回过神来,在这一刻展露出众生百态。
“少爷!”王五突然暴喝,街角茶楼二层的窗棂炸开,已经等待这个时机许久并且前后躲过三波魏卒扫荡的辽人掷出手里的短刀,越过几拨亲卫直直射向马上的魏国藩王,踏雪长嘶人立,短刀擦着马鞍砸进青石板,碎石飞溅处很快被脚步淹没,十余个亲卫以自己的肉身护住了马上的顾怀,而顾怀只是冷冷一句:
“让开,孤没事。”
亲卫们再次散开,刺客的下场也展现出来,王五的大戟捅穿了他的胸膛,将人钉在茶楼外斑驳粗劣的壁画上,画中飞天手中的箜篌琴弦沾了血,彷佛在穿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颤音,一块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两瓣,顾怀示意亲卫捡起,上面刻着的辽文大概是在讲述这个刺客的来历。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大魏率军北伐的靖王死在了上京城破的这一刻,大概会是之后数百年史书上都避不开的浓墨重彩一笔?想必这个辽人的名字很值得被记住,因为他差一点就能成为天下第一刺客,或许在中原王朝的传唱度上,不会输给荆轲。
但顾怀已经没了记住这个刺客的兴趣--这是他入城之后遭遇的第几波刺客?上京开始陷落之后,好像所有辽人的愤怒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每一个辽人都想要他去给那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大辽陪葬,这些能人异士在这个时刻根本没有想着跑,哪怕他们轻易就能在城内处处厮杀的混乱中做到这一点,但在看见那匹纯白的踏雪意识到马上人的身份时,他们总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试试能不能在一切落幕之前就完成万里疆域,无数子民的复仇。
--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当魏军冲进城门,越过城墙,在外城展开杀戮与征服的那一刻开始,上京的陷落就已经注定,而与之响应的,是当初由漠北出草原,征战天下百年,气吞万里如虎的大辽,从今天开始就要成为历史里的尘埃的未来。
很难想象这一刻城内那些辽人的绝望,恐慌,失落,彷徨,伤感,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各种各样的想法,当初曾在汴京发生的,如今正千百倍强烈地在这里上演,魏军的推进速度不算快,毕竟上京太大,也太繁华,这里过去近百年都是辽国的中心,难以想象的财富集中在了这座城池里,士卒们难免会受到影响--这种推进速度很明显给了许多辽人逃跑的时间,因为魏军此刻实际上还没能控制北门与东门,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大多数平民以及被杀散的士卒只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满地乱窜,然后被以小队形式席卷街道市井的魏军一一清扫,任何身着军服或者手持武器的目标都会被当场击杀,几乎染满了整个上京外城的血,也没能让城里的辽人有丝毫冷静。
契达门轰然倒塌的时候,内城护城河里的锦鲤正在成群结队地环绕浮尸,这里原本应该成为魏军攻上京的第二处紧要战场,毕竟光攻下以牧场、田产、辽汉混居地为主的外城其实并不足以让整个上京陷入瘫痪,依靠足够的人口和内城墙、护城河,上京完全可以再建立起一条阻截魏军的防线,然而这一点终究没有实现--或许是因为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毕竟半个辽国都已经被魏国打穿,更何况一个区区内城?也或许是辽帝过早地退下了城墙,那面旌旗虽然还立着,但最后的人心,已经散了。
这倒是给魏军省了很多功夫,以右路军李正然部的魏国重骑为先锋,在清扫了大部分外城确认半个上京已经陷入瘫痪,无法再组织起有效反攻后,魏军开始攻打内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前后十一任辽帝曾经休憩走动处理政务,俯瞰这偌大帝国的宫城,在不一的情绪中,等待着这场大戏的最后落幕时刻。
“让路!让路!”从西域千里迢迢而来的胡商带着驼队撞翻了路旁的胭脂铺,琉璃瓶落下在青石板上绽开七彩,穿锁子甲的粟特武士挥动弯刀,驱赶着挡在面前的辽人,在发现有魏卒杀到近前时,还下意识挥动着武器保护着自己身边的胡商,下一秒魏卒扣动扳机,骆驼嘶鸣着跑远,一整个商队血染当场。
冤么?看起来有点冤,毕竟人家又不是辽人,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点了还敢穿金戴银地往街上跑--好像又不怎么冤。
住在河畔的浣衣女被溃兵冲进金水河,死死抱着洗衣槌漂浮,她不断撞上河里沉浮的尸体,恍惚间河水似乎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血色,水面倒映着河岸上的厮杀,战马的马蹄踩在街面上声音清脆,马上的魏军士卒高举“魏”字大旗,大多时候看也不看那些亡命奔逃的百姓一眼,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偶尔会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守军或者私兵与魏军正面撞上,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和惨叫总是一起响起,结局总是以魏军的胜利而告终,这一幕倒颇为讽刺地像是这几年以来魏辽大战的缩影。
街尾的小食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掀翻了,有人抱着匣子埋头狂奔,却在半途就被人抢走了一辈子的积蓄,围墙上蹲着周遭最招人厌恶的闲汉,正对着突进的魏军拍手叫好--想必江山的颠覆对于他来说是件难得的乐子事,毕竟生活再烂又能烂到什么地步?但透过不时模糊视线的水花,浣衣女好像看到,那闲汉因为笑容而弯起来的眼角挂着没干的泪痕。
再往后就看不到了,生活了一辈子的街巷走到了尾,穿行内城的金水河也有桥洞,浮尸层层叠叠地挤在那里,莫名让人想起洗完了没扭堆叠在一起的衣物。
轿辇卡在酒肆残垣间,轿夫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换上平民服饰的文官跑回了自己家,腾空了装书典的箱子用来装钱财,房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岁的幼女惊恐地问着什么,文官却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外面传来不知源于何人的吼叫,文官一个激灵,突然暴起拔下钗子划破了女儿的脸,然后将满脸鲜血的女儿推到了床底,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熔化的金漆落在龟趺碑座上,掌管祭祀的契丹宗室正在焚烧历代辽帝画像,不时有子弟跑过来喊着魏军攻到了何处,离这里还有多远之类的,但他脸上的神情都没什么变化,这里在宫城之外的御道上,是魏军进攻宫城前永远绕不开的地方--所以去担心魏军的行踪根本毫无意义,等到火盆中那些或英武或睿智的画像都燃烧得差不多了,他用镶翡翠的裁纸刀割开自己咽喉,鲜血喷洒在太祖耶律阿保机的残余画像上,映得画中仅剩的狼头腰带泛起妖艳的红光。
三百个仿唐时所建太学里读书的斡鲁朵生撞开了武库大门,拿起那些平日里用来强健身体的武器,迎上了破门而入的魏军,领头的魏军骑士高坐在马上,斡鲁朵生们看清了那极冷的眼神里浮起的一丝不屑,然后嘶吼着用自己的血给这个读书的地方加上了一些铁锈味。
整个内城,也一点一点被战火吞噬了,洪水一般成群结队的魏军从街道上冲杀而过,残肢断臂堆满了街的两边,原本该守城死战的辽卒被追得四散奔逃,城门被接管,重地被攻下,那匹白马就这样在万军从中走过外城,走过内城,看过江山倾覆时的血与火,然后停在了这一段长长旅程的最后终点前。
宫门外护城河上的吊桥铁索正在崩裂,北院枢密使萧兀纳用战旗裹住外翻的肠子,挥刀指挥着最后的几十个禁卫冲向对面的铁甲洪流,宫墙方向突然传来轰鸣的钟声,却不是收兵的信号,而是守军将铜钟推下城墙充当滚石,声浪撞在宫城坊的墙上,惊起某个方向的夜鸦,如同飘散在暮色中的纸灰。
王朝的丧钟就这样被敲响,士卒溃散,将领身死,没等魏军发起下一次进攻,宫门突然大开,二十八个汉官抱着衙门的账册跪倒在路边,为首的老臣将辽国官印举过头顶,官袍下摆却不断渗出腥臊的液体。
“吾等汉人罪臣恭迎王师...”标准的汉话卡在了喉咙里,在辽廷任职了几乎一辈子的老汉人看见魏军前锋正在用长矛挑杀从广安门逃出的宫娥,那些穿着蹙金绣裙的少女像被撕碎的蝴蝶般坠入护城河,铁血肃杀的味道,几乎充盈了整个宫门,刚才还在想同为汉人,此刻率众投降,或许能保住性命,保全家族,甚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然而现在却是不怎么确定了。
“宫门是你们开的?”马背上的顾怀抚摸了一下剑柄,问道。
“是,吾等见王师连破外城内城,料定王师下一步必是进攻宫城,所以趁机买通宫门禁卫,才得以...”
“你们怎么开的,付出了多少努力,孤不感兴趣,”顾怀说,“但孤很欣赏你们此刻的行为,入列,随孤入宫,同为汉人,今后孤治理辽境,还缺不了你们。”
老臣的心头猛地升起一股狂喜,有了此刻顾怀的表态...几乎就意味着这二十八人以及背后二十八个汉人家族的保全!至于什么忠义...既然能给辽人当狗,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倒是一旁的王五有些不忿了:“少爷,就这帮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您真要...”
“这是做给其他在辽国为官的汉人看的,”顾怀说,“品性是否可憎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他们,就能分化辽人和在辽国生活的汉人,这会省下很多战后重建的功夫。”
他朝着宫城方向扬了扬下巴:“当然,事后肯定还要着重调查一番,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说他要在城里等我,而现在,我来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好准备。”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一道火龙突然从辽国太庙方向腾起,汉白玉碑林在烈焰中噼啪炸裂,历代辽帝的功绩化作漫天飞星,与此同时宫城的数个位置都起了火,滚滚浓烟冲向天空,这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多想,几个辽廷汉臣几乎下意识地想跪下去,来为那位辽国皇帝的最后气节送行。
但在周围亲卫的注视下,他们忍住了。
王五也是一怔,随即开口道:“少爷,这辽国的皇帝老儿...倒也刚烈,看起来是不打算见您啊。”
顾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轻笑道:
“不,我很确定,他会等我的。”
“为啥?”
“可能是因为之前城外见的那一面让我发现,本质上我和他或许是同一种人?而我们这种人,是不会选择这么不体面的退场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