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稔地在财产清查的簿子上写下几个字,穿着一身魏军制式铠甲的赵吉对着对面的辽国平民说了几句话,借着翻译,那辽民听见自家那栋老屋和些许散碎银子得到了魏国律法的保护,不用再担心被这乱世里的兵匪一把火烧掉或者抢个精光,于是连忙跪了下去千恩万谢,拉着赵吉的手死活不愿意松开。
这样的场景对于附近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魏卒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见赵吉的脸上露出为难表情,他们只是几声轻喝便斥走了不愿离开的辽民,其中一个还对着赵吉笑道:
“跟他们打交道,你可千万别让他们觉得你心软,这上京城里无主的财物多了,要是觉得你好说话,他们就会把邻居的那份都算在自己头上,只要你笔一勾,他们就能借机发财--所以凶一点总是没错的,你这性子啊,就是太软了些,你看看这偌大上京城,负责登记财物的书吏有多少?不趁机捞一把就不错了,谁像你一样从头到尾客客气气的。”
赵吉笑着说了声是,这种透着股升斗小民处世哲学的说教他其实并不讨厌,相反还很喜欢--大概是他从出生开始,就很少能经历这种絮絮叨叨,又带着些人间烟火气的场景。
如果说一开始被打发到军中喂马时还很不适应这种生活,那么现在的赵吉可以说是换了个模样。
“行了,这片街区的登记差不多清了,哥几个辛苦,我该回营了。”赵吉对着那几个魏卒拱了拱手,笑容依旧温和。
“天都擦黑了,还要跑回去喂马?”
赵吉笑容不变,坦然道:“是啊,今日轮值喂夜草,耽误不得,前些日子连番大战,战马都瘦了许多,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误了时辰,马军都尉是要打板子的。”
几个魏卒对视一眼,都露出一种“你小子真轴”的表情,其中一人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笑道:“嘿,我说小赵啊,你这人忒实在,就凭你这一手好字,懂规矩,办事又仔细,跟咱们王校尉说说情,调到咱们辎重营来当个正经书吏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油水还足!何必在那马前营里当民夫天天跟牲口打交道,一身马粪味儿?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像个能吃苦的样子。”
一旁也有年轻士卒帮腔:“对啊,喂马那活儿又脏又累,天不亮就得起,半夜还得添料,哪是人干的?我看你登记时跟那些辽人说话文绉绉的,倒像个读书人,再说你年纪又小,当了书吏,只要办事办得好,回乡说不定也能混个吏员当当,实在犯不着死心眼要当那民夫。”
赵吉只是笑笑,没有争辩,眼神清澈:“多谢各位好意,不过...营里安排,总有其道理,马喂好了,咱们的骑兵兄弟才能打胜仗,这差事也挺要紧的。”他再次拱拱手,“诸位大哥,我先走一步了。”
看着赵吉背着那个装着笔墨簿册的旧包袱,在夕阳余晖中快步离去,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执拗,几个士卒同时摇了摇头,有人低声嘀咕赵吉这种放着清闲油水不捞,非要去伺候牲口的行径,也有人说这小子八成是得罪了上头,才被发配去喂马,要不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顶了别人的名头来吃粮饷,不敢挑拣--反正就没一个人觉得赵吉脑子没毛病。
众人议论了几句,很快又被新的琐事岔开,只当是军旅生涯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夕阳下的上京街道上,赵吉快步走着,穿过那些烟尘都还未散尽的巷弄,回到了民夫应该待的区域。
浓烈的草料混合着马粪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一排排高大的战马在槽边打着响鼻。赵吉回到这里,熟练地将包袱放在角落一个干燥的草堆上,解开身上那件对他来说略显宽大的制式铠甲,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
一开始怎么都穿不惯,但后来发现丝绸的衣物的确不适合干活--毕竟民夫虽然不用上阵厮杀,但喂马、扎营、转运粮草之类的活,也不会比挥刀轻松半分,从大军出榆关开始,大战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打穿了半个辽境,随军的民夫也就跟着跋涉了数百里,这么段日子下来,对于赵吉来说,那些以前养尊处优的生活彷佛变得越来越远了,反而是眼下这种,凡事都要自己亲自动手,干不完活还没饭吃的日子,要踏实和安心得多。
起码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听到大军攻入上京城时所产生的第一反应也是由衷地开心和高兴,而不是害怕。
害怕这天下统一的过程越顺利,那个越不想面对的日子就越早到来。
赵吉挽起袖子,拿起巨大的草叉,开始将白天铡好的干草均匀地铺撒进长长的马槽,动作算不上特别麻利,却异常认真,一丝不苟,沉重的草叉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并不轻松,没几下,额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鬓角,和尘土混在一起,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几道灰痕。
任谁看到他现在的模样,都不会和之前的那个年幼天子联系在一起,那时的他瘦弱,忧郁,而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可以称得上明朗的少年郎,夜幕里他继续挥动草叉,将一捆捆干草抖散、铺开,草屑飞舞,沾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喂完草料,他又提起沉重的木桶,一桶桶地从水井打来清水,倒入每个马槽边的水槽,清冽的井水哗哗作响,在寂静的马厩里格外清晰。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真的。
不用做皇帝,不用考虑未来,那些很大很空的事情和话题都离他很远,这个世间缺少了他也在正常地运转着,天下大势如何,魏辽局势如何,不会有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懵懂无知又无能为力的他,那目光里的意味能让他在半夜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
做完该做的一切,他已是汗流浃背,粗布短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单薄身形,他靠着马厩的木柱,微微喘息,看着槽中战马满足地咀嚼着草料,发出规律的“咔嚓”声,鼻息喷出温热的白气。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伴随着身体的疲惫,慢慢涌了上来。
这里没有太极殿的金碧辉煌,没有北境的铁血河山,没有群臣山呼万岁的威仪,没有奏折上那些关乎千万人生死的冰冷字眼,有的只是马匹、草料、水桶、汗水和...踏实。
他这些夜里总是睡得很好,哪怕是躺在干草堆里,或者是泥地上,都可以一觉到天明,仇恨啊责任啊之类的,和他一个跟随大军喂马的民夫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终于可以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只是简单的把草料铲到营房的马槽里,他吃上了自己用力气换来的食物,尽管只是干饼稀粥,不及以前宫城里的午膳一分,但在肚子里的感觉却是那么沉甸甸的。
啊,还有,他认识了很多人,有上了年纪慈爱的老人,教他怎么用布缠住小腿这样赶路推车就不会累到瘫倒在地;也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朝气蓬勃的,说着以后要走南闯北的梦想;还有那些来自天南地北带着各种口音的魏卒,他们总是对识字的人会多上几分敬畏,好几次大战暂时停歇的时候,他们跑来请赵吉给他们代写家书时,还会偷偷往赵吉手里塞点干粮。
这世间原来不单单有残酷,有争斗,有生离死别,原来也有阳光明媚,有长路漫漫。
真好。
一整个白天都在街道上协助书吏登记,回到民夫营又喂了马的赵吉终于可以休息了,他躺在干草堆里,闻着那让人安心的味道,眼前似乎能看清漂浮的草屑和浮尘,他现在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就睡着,但很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入梦前的片刻思考。
来人的目光在马槽和草堆中流连片刻,最后落到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的赵吉身上,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曾经在汴京,在北平都极为尊贵的天子如今却一副实打实的民夫模样,清明沉默半晌,才低声道:
“王爷请...您过去。”
赵吉怔了怔,随即也沉默下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挂上的草枝,看了一眼昏暗但是让他很有安全感的营房,轻轻点了点头。
......
幽深的宫道两侧,石灯幢里的火苗在夜风中不安地跳动,将青石板上匆匆前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脚步放得极轻,赵吉沉默地跟在后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和沾着草屑的布鞋,与这肃穆威严的宫阙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还残留着喂马时的汗渍和灰痕,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微微发红,但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静如水,不见往日的怯懦与迷茫。
原来远行真的是少年最快的成长方式。
偏殿的门被无声推开,暖黄的光晕和淡淡的墨香流淌出来,驱散了夜风的寒意,顾怀并未坐在那张宽大的御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宫灯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废墟--那是永昌殿最后的残骸,他依旧穿着那身常服,只是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顾怀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赵吉身上,从他那身沾着草屑的粗布衣裳,到他被夜风吹得微乱的鬓角,最后停在他那双清澈却已沉淀下许多东西的眼睛上,看着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的少年郎,顾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种长辈看到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些的欣慰。
“来了?”顾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坐。”
赵吉依言在下首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椅子上坐下,顾怀转过身,没有立刻坐下,他踱步到桌边,提起温在暖笼里的茶壶,亲自倒了两杯清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赵吉面前,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家书房招待子侄,茶香袅袅,在沉默中氤氲开来:
“民夫营的日子怎么样?”
赵吉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真实的笑容:“回叔父,挺好,草料的味道闻惯了也不觉得难闻,马儿很通人性,知道谁对它好,辎重营的士卒们虽然有时说话粗些,但心眼不坏,就是...”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点无奈,“就是力气活干多了,饭量见长。”
顾怀轻笑了一声,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着赵吉,那眼神深邃而复杂:“能习惯就好,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知道汗珠子砸在地上是什么声音,明白一粒粟米从地里到碗里要多少辛劳...这比读一百篇圣贤文章都有用,之前总想着要好好护你周全,把你放在宫城,让你读书让你习武,教你帝王心术...却忘了,这世上有些道理,不在书上,而在脚下,在手上,在那些实实在在的烟火气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话总还是有道理的。。”
赵吉不好意思地笑笑,顾怀的笑容也就跟着盛起来,他很确定赵吉心里没有任何对安排他去民夫营当了这么段时间的怨恨,也很确定赵吉是真的在慢慢适应这种自由、有事可做有心可安的日子,他也终于确定,那一直以来他所保留的、给赵吉留下的另一种选择,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顾怀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吉儿,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事要说。”
赵吉的心微微一紧--有事要说,当然是有事要说,上京已经被攻陷,魏辽争霸了一百年的大世就此完结,如果不出意外,以后的魏国会镇压整个天下,内乱渐平,外敌已灭,这个节骨眼...叔父嘴里的“有事”,难免让赵吉有些紧张,他抬起头,安静地等待着。。
“上京已破,辽帝自戕,辽国百年基业,至此倾覆,”顾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人心上,“魏辽争霸百年的乱局,就此终结,我说过,这条路走到尽头,我会给你一个再选一次的机会,那么现在的你,有没有做好准备?”
赵吉的心猛地一跳,他当然记得!当他选择了信任,选择了响应那封信亲赴前线,与叔父并肩作战,叔父也开诚布公地告诉自己,其实如果有可能,叔父并不想做皇帝。
他不愿意过那种被束缚一生的生活。
但他又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这责任感来自于先帝,来自于首辅,来自于这些年无数被他庇护,被他拯救的人...乃至于这整个天下都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这个时代注定要刻上他的名字--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想逃避那个选择。
所以他说,吉儿,这条路,叔父会替你走完,等走到尽头,尘埃落定之时,叔父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选择,是接过这沉重的担子,还是选择另一条路
当时懵懂的他,并不完全明白那“另一条路”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对那个位置感到恐惧,而此刻,那个“尽头”就在眼前。
顾怀走到赵吉面前,微微俯身,目光与他平视,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现在,就是那个尽头了,吉儿,叔父再问你一次:你,准备好了吗?这江山,太重了,它需要一把能握得紧、扛得动的刀鞘,需要一颗能装得下四海八荒的心胸,需要一双能看清前路迷雾的眼睛,它需要的,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而是能真正驾驭它、引导它走向更远地方的人,你会是这个人么?你会想...坐回那个位置么?”
这是注定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的话,一手开创了新时代的藩王,在天下权柄即将易主的时候,却出于本能的抗拒而想要逃避,或许顾怀到现在仍旧是那个因为生计而不得不走进苏州城的流浪的人,后面的这些故事,这些责任,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是扛起来了而已,而现在他扛到了终点,自然也会想要放下,做个闲散藩王,或者,去更远的地方?带着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去过闲散自由的日子,不再去考虑什么天下大势,也不再把江山万民扛在身上,他不用把自己的下半生锁在那座宫城里,成为权力的奴隶。
赵吉愣住了,他看着叔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试探或逼迫,只有真诚的询问和一种...仿佛也在等待某种解脱的疲惫,他忽然明白了许多。
明白了为什么叔父身上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峭和沉重,他从不贪恋权力,而是深知这份责任如山岳般沉重,足以压垮任何人--他害怕!害怕被永远禁锢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失去行走山河、呼吸自由的权利!
赵吉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和民夫营的日日夜夜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草料的气息,马匹温热的鼻息,沉重的草叉,冰凉的井水,士卒们粗粝却真诚的笑脸,辽民眼中劫后余生的希冀...还有那踏实的疲惫,安稳的睡眠,以及...那份发自内心的平静与自由。
那个位置?那个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牢笼?那个需要他永远挺直腰板、戴上沉重面具的地方?那个让他夜不能寐、充满无边恐惧的宿命?
不!
赵吉说:“叔父,吉儿不想。”
“叔父,吉儿愿意禅让,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那些将士,追随您浴血拼杀,不是为了给一个懵懂稚子守江山;新归附的辽地官吏勋贵,需要一个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四方的新主;江南的船坞,河北的造作司,那些等着远航的船,等着轰鸣的机器...它们都需要一个能扫清一切障碍、号令四海的帝王来推动!吉儿不是合适的人,只有叔父您...”
这些话,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不是被逼迫,不是无奈,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交付,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龙椅上、被无边恐惧笼罩的孩童,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叔父肩上那份无人能替的重任。
顾怀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清澈坦然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沉默许久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无声中接过了这种沉重的宿命。
早就做好觉悟了,不是么?
“那么,禅让之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顾怀注视着赵吉的眼睛,语气郑重:“按礼法,前朝逊帝,或封王爵,赐府邸,荣养一生,这是惯例,叔父可以给你选一处富庶安逸的封地,保你一世富贵清闲,无人敢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但是,吉儿,叔父不希望你那样活着。”
“被圈禁在锦绣牢笼里,看似尊荣,实则如同笼中之鸟,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言一行,都被史官记着,不能结交外臣,不能过问政事,甚至连想去市井间走一走,都要层层报备,战战兢兢,那不是生活,那是漫长而无望的囚禁,是消磨志气的折磨,”顾怀的语气很平静,“叔父既然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到另一个更华丽的囚笼里去,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由你自己来选。”
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赵吉看着叔父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期待,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某个念头,终于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顾怀,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投向了无垠的夜空,投向了浩瀚的海洋,投向了叔父曾经在舆图上指给他看的那片遥远的、模糊的轮廓。
“叔父,”赵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憧憬和坚定,眼睛亮得惊人,“您还记得...您跟我提过的‘美洲’吗?”
顾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您说,那是在大海的另一边,一片比我们整个中原还要广袤富饶的土地。您说,下南洋的船队,终有一天会穿过风暴,到达天边。您说,江南的丝绸,会像流水一样流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赵吉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的热切,“叔父,我不想待在封地里,我不想被那些规矩和目光困住一生!”
他站起身:“我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您说的那个‘更大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跟着船队,去看看大海的尽头,看看那个叫‘美洲’的地方!我想亲眼看看,江南的丝织盛世,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少年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脸上因为憧憬和期待而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皇位上战战兢兢的年幼天子,而只是一个渴望行万里路的少年郎。
顾怀静静地听着,看着赵吉的模样,许久之后,温和地笑了。
“叔父会为你准备好一切,”他说,“禅让之后,就取个化名吧,我会安排最好的海船,最有经验的船长和水手,最详尽的航海图,还有...足以让你在任何地方安身立命、保护自己的力量,这不是去流放,不是去避难,而是一场远行,我很期待你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方,也许有一天,你能带着数不清的故事回来看望叔父。”
风拂过安静的宫城,殿外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窗内交谈的两个人,少年郎兴高采烈地比划着什么,他的长辈认真地听着,不时给出一些意见,那些注定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的对话,过了今夜,大概就会永远地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带着挣脱枷锁、奔向自由笑容的少年郎恭敬地起身,行礼,退出宫殿,而在他身后,只留下了深沉安静的殿堂,以及孤零零坐在宽大椅子上的顾怀。
最后,化作幽幽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