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暖阁里,也敲击在卢何的心上。
那张布满沟壑、写满无尽疲惫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浑浊的眼中先是极致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简简单单的“辽廷覆灭”几个字以及这如同泰山压顶般的任命,随即,茫然被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震惊所取代!枯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震散架!
攻破上京...辽廷覆灭...八十岁...北平行省枢密院主使...
这几个词在他衰老的脑海中反复碰撞,发出震耳欲聋却又无声的轰鸣,上京...竟然真的被攻破了?那座象征着辽国百年荣光、如同草原巨兽盘踞的雄城,就这样在顾怀大军的铁蹄下崩塌了?辽国草原外的两京四道,那广袤得几乎与魏国旧土相当的疆域,从今以后,就要刻上大魏的印记了?
这消息本身已如惊雷,然而紧随其后砸下的任命,才是真正将他钉在原地的重锤!
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一个在北伐这场惊天动地的伟业中,本以为自己只是幕后燃烧最后一点光热、待尘埃落定便可安然退场、静待大限的老人...竟被推向了这风暴的最中心!北平行省枢密院主使!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位,这是一个几乎要一肩挑起与大魏旧疆等量齐观、却更加混乱、更加危险、更加百废待兴的新国土的千钧重担!
某种复杂洪流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来--有被赋予如此重托、得此殊荣的惶恐战栗,有对自身垂垂老矣、油尽灯枯之躯能否担此千钧重担的深重绝望,更有一种...一种被命运之手推向悬崖、却又被赋予无上信任的悲怆与壮烈。
八十岁了啊!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已是风中残烛!寻常人到了这个年纪,早已是儿孙绕膝,含饴弄孙,静待天年,他却要在风烛残年之际,拖着这具随时可能散架的残破之躯,离开这尚且安稳的北平,奔赴那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且潜藏着无数明枪暗箭的北疆!去担任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枢密院主使”!
这算什么?学生对老师的盲目?藩王对幕府首臣的提拔与恩宠?这分明是将整个帝国北疆的安危与未来,那沉甸甸如同山岳般的担子,不容分说地压在了他这把早已不堪重负的老骨头的肩上!这既是对他卢何能力与忠诚的终极信任,也是对他生命最后一丝能量的极致榨取与...献祭!
而且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能拒绝么?他怎么拒绝?这几乎是足以将他灵魂都压碎的重任,自古文臣武将,勋贵外戚,有几人能得此托付?有几人能肩负起整整一片刚刚打下、尚未稳固、其疆域之广袤几乎等同再造一个魏国的疆土?这片土地上,辽国的余烬尚未冷透,溃散的兵卒、心怀怨怼的贵族、茫然无措的百姓、虎视眈眈的草原部族...稍有不慎,星星之火便可燎原,一个崭新的、带着刻骨仇恨的“辽国”就可能从这片尚存余温的灰烬中复燃!而顾怀,他的学生,他倾尽心血辅佐的君主,将这关乎国运兴衰、帝国安危的钥匙,交到了他卢何的手里!
这哪里是恩宠?这分明是献祭!是将他卢何这具残躯、这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和热,献祭给这新生的北疆,献祭给这煌煌大魏的万世基业!顾怀在用这道旨意告诉他:老师,你的命,你的才学,你的见识,你的一切,都要燃烧在这片土地上,直到最后一息!这是榨取,是极致到残酷的榨取,将他生命最后一丝能量都压榨出来,化作滋养这片新土的养分!
但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残忍。
顾怀是懂卢何的,从他当初第一次听到关于卢何的故事时,就知道这个年轻时性子烈得能追着张怀仁骂的老臣,此生最在意的其实便是士人的气节。
这种气节是什么?不是缺心眼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不是顽固的满嘴仁义道德却背地里蝇营狗苟,而是读过了书,知道了道理,在黑暗里点起烛火,就应该帮更多人把烛火点起来,而不是去吹灭了其他人的光芒,还沾沾自喜。
从朝堂上刚烈如火,到回乡后教书育人,其实卢何这一辈子除了在幕府这几年的兢兢业业,以及一个“大儒”的名头,能记在史书上的东西或许根本没多少,或许很多年后也只会有只言片语比如“卢何,少聪颖,后入仕,官至礼部尚书,因病请辞”来描写他的一生。
他甚至都没有杨溥那种做实事之余爱贪点的爱好。
有理想,但是做不到,有准则,却只能约束自己,这样无疑是很痛苦的--大概卢何这些年都很痛苦,在朝堂上看灵帝昏庸百官闲混时痛苦,回乡后关门教书眼看世间纷乱却无力改变时痛苦,临到老了发现读过的书学会的道理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时会更痛苦。
如果不是顾怀入河北,如果不是幕府缺一个统筹者,大概卢何在闭眼前都不会获得一丝心安。
而现在,顾怀,这个他的学生,在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给了他一个选择。
尽管他很明白,这一走或许就很难再活着回来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必须去,如今在魏国能承担起这个责任的,除了他,大概就是南边内阁里的首辅杨溥,但杨溥需要看顾南方,无法脱身,所以无论怎么想,都是他,最合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卢何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动了动,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点头道:
“我知道了。”
正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卢何沉重而断续的喘息,锦衣卫的番子肃立着,看着这位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老人,眼中敬意更深,他再次郑重地捧起那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以及里面的任命文书,如同捧着整个北疆的万里河山。
卢何没有立刻去接,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悲怆与壮烈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纯粹,他缓缓伸出手,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接过了那冰冷的木盒。
入手沉重,几乎让他手臂一沉。
他紧紧抱着盒子,如同抱着自己的棺椁,也抱着一个王朝的未来。
锦衣卫的番子行礼之后退了出去,正堂内只剩下卢何和一直侍立在一旁、神情复杂的崔茗。
“崔茗...”卢何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目光却投向角落那张巨大的、堆满了文书的书案,那是他数年来呕心沥血的地方,是维系北伐命脉的中枢。
他抱着那紫檀木盒,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那张承载了无数心血的书案前,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告别般的留恋,轻轻抚过案上堆积的卷宗、摊开的地图、批阅过的文书...每一寸都浸透着他的心血。
崔茗静静地站着,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的薄纱比甲,发髻简单地挽起,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白玉簪,这身打扮在近日肃杀气越来越重的幕府中显得格外清雅,却也掩不住她眉眼间因连日操劳而染上的倦色,然而片刻之后,这抹倦色就被惊讶打破。
“北疆需要老朽这把老骨头去镇一镇,”卢何说,“这幕府从今日起,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