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的顾怀睁开了眼睛,他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触感和均匀的呼吸声,微微动了动,低头看着枕边人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真像只找到了藏身地方的猫儿。
晨曦透过窗棂,在她恬静的睡颜上镀了一层柔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她微蹙的眉心,那蹙痕便在他指尖下悄然舒展,看了许久,他才坐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被子里隆起的一团
“该起床了。”
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探出被子的藕白手臂略带嗔怪地给予回击--软绵绵的一拳落在他腰间,更像是撒娇,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子里的女子才小心地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像受惊的蝶翼--而当发现顾怀的目光仍旧温柔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时,她才红着脸,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糯说着:
“你先起,我再等一会儿...”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做什么,”顾怀笑了笑,“说好了今天要出去走走,带我好好看一看如今的无棣,就别赖床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眼底的宠溺浓得化不开,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反而是给李明珠盖好了被子,然后自己起床,随手拿起一本李明珠常看的、关于海事风物志的旧书,在这间有着她气息的闺房里,安静地等待着。
看起来昨夜折腾得确实有些狠,一直到送膳的侍女都来过了两次,李明珠才钻出被窝,洗漱过后,铜镜前她给他梳头,他给她画眉,直到日上三竿,才出了李府。
今天冬日的阳光倒是难得慷慨,金箔般洒落,驱散了港口的湿冷阴霾,空气里海腥味似乎也被晒得淡了些,顾怀依旧是那身玄青道服,清俊挺拔,李明珠却褪去了李家家主、无棣港总管应有的锦缎狐裘华服,只换上一身素净利落的白色夹袄裙,料子是结实耐磨的细棉布,长发依旧用那根毫无雕饰的白玉簪简单挽起,再无多余饰物,朴素得像个小户人家的媳妇。
两人像一对最寻常不过的伴侣,十指相扣,信步走出港口喧嚣的核心区域,鼎沸的人声、号子声、车轮碾过石板的吱呀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他们沿着尚未被完全规整、还保留着原始野趣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粗粝的砂石,是被海浪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偶尔踩到几片破碎的贝壳,发出细微的脆响。
远处,港口林立的桅杆和忙碌的剪影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更远处,海天一色,苍茫无际,只有永恒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涌来退去,在沙滩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白沫痕迹,旋即又被新的浪潮抹平,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卷起细沙,打在脸上微微生疼,顾怀却始终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用自己宽阔的肩背为她挡住大半寒风。
似乎是有心想要弥补因为奔赴前线而分开的这段漫长时光,大多数时间都是李明珠在说,声音轻快而鲜活,像跳跃在冰层下的溪流,她指着远处新起的货栈,说着当时与江南某个大商行谈判的趣事;又提到船坞里那几艘正在赶工的大海船,是这次下南洋的新船队成员;甚至说起某个脾气古怪但手艺绝伦的老船匠,模仿着对方的语气,逗得顾怀忍不住莞尔。
顾怀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偶尔才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一眼,他很少插话,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握着她微凉手指的掌心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专注和暖意。
走出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一片较为平坦、铺满细沙的海滩,李明珠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投向更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模糊的线,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丝悠远的怀念,她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声音也轻柔下来,带着点梦呓般的味道:
“偶尔我会觉得现在像是做梦一样...”
“哪一方面?是生意做得太大,还是管着一整个海港太忙?”
“是我们在一起,”李明珠回头看着他,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你从苏州离开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就没有以后了,我常常去那栋小楼外看看,想着你会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那时候收到你的信,我都会很开心,但也很害怕,我会觉得如果一直那样下去,有一天你会渐渐把我忘了,信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你的消息。”
顾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漫上回忆的暖色,他想起京城那一战时,自己以为会战死在那里,所以寄出去的那封信,想起李明珠不顾战乱,跋涉千里只为了见他,想起在那条小巷里,李明珠一身白裙,站在红墙白瓦之间,微笑着说的那一句好久不见。
或许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便真正地走进了自己的世界里,从此再也没办法推开。
“但结局终究是好的,”他说,“这个世上有很多彼此相爱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最后只能擦肩而过,或者相忘于江湖,我们虽然也经历过波折,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漫长的分离和等待,但至少,这一刻,我还能牵着你的手,站在这里,听着海浪的声音,看着你在我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我很感激苍天,它没有让你真的离开,也没有让你不能回来,”李明珠轻声道,“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很害怕,所以才拼命想让自己忙起来。”
顾怀有些心疼地拥紧了她,聊起以前的事,他身上那种扛起一国江山、经历连番大战的感觉褪了更多,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在山林间流浪,刚刚走入苏州城,想靠入赘混碗饭吃的模样。
“说起那栋小楼,其实我也挺怀恋的,”顾怀说,“小小的,后面有口井,前面开了两块菜地,还有几棵桂花树,那时候你比我忙多了,整天都在外面奔波,而我就在巷子尾的私塾里教书,不像现在...”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像现在,他从落魄书生到将领到封侯再到封王,她从靠着朝贡生意维持生计的商贾人家女子变成执掌庞大港口和商业帝国的家主,一举一动牵动无数人的生计,几年时光下来,两个人如今的身份和当初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有时候倒回去看看,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而且有些事情,已经到了眼前。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和海浪声填充着空白,李明珠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沙粒的棉布鞋尖,她一直想不去在意,想沉浸在这难得的、偷来的宁静里,但有些东西,如同这冬日海边的潮汐,无论你如何躲避,它终将如期而至,带着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冲刷掉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梦。
顾怀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远处那片云何时会飘过来,内容却重若千钧,瞬间击碎了海风带来的所有轻松假象:
“明珠,我可能要当皇帝了。”
他没有低头看她,目光依旧牢牢地钉在海天相接处那条模糊的线上,仿佛那里隐藏着某种命运的答案,或者仅仅是不敢去看身边人此刻的表情。这句话如此突兀,却又像早已酝酿了无数遍,终于在此刻,在这个只有海天见证的地方,被平静地宣之于口。
皇帝。
这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猛地一缩,连呼吸都窒住了,她抬起头,看向顾怀的侧脸,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侧脸在冬日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上位者的沉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不再是苏州小院里那个为了生计发愁的书生,不再是京城巷口与她定情的男人,甚至不再是北境战场上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藩王,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即将背负起整个帝国命运的男人,一个向她宣告命运转折的夫君。
海风卷起她的裙角,寒意透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混杂着惊惧、茫然和某种宿命感的眩晕攫住了她。
这意味着,她也会走入那座宫城。
无棣港,李家的生意...这些,都将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亲力亲为地执掌,礼法,朝臣的目光,天下的悠悠之口...都绝对不会允许一个皇妃,继续像一个商贾家主那样,在港口码头、在商贾之间抛头露面,周旋调度。
这意味着这片由她一手参与缔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港口,李家如今几乎扩宽到西域和南洋诸国的生意,都将离她而去,她会被关进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森严的宫殿里,成为一个符号,一个依附于帝王存在的影子,像笼中的金丝雀,只能隔着高墙,遥望这片她亲手参与唤醒的大海--李家,港口,商船,账册,过去二十年赖以生存、也赋予她价值与尊严的生活方式...都将被剥夺殆尽。
如果只是王妃,那么以顾怀如今在大魏的影响力,她仍然可以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经营生意,执掌海运但如果走进了那座宫城,那么她的余生将再也不能接触这些,只能在那座宫城里,遵循着繁复的礼仪,等待着红颜老去,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姓氏与封号。
何其残忍。
然而,还有更残忍的。
“明珠,”顾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你...想当皇后吗?”
皇后。
那个母仪天下、尊贵无匹的位置?那个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称呼?那意味着无休止的宫廷礼仪,意味着与世隔绝的深宫高墙,意味着彻底失去“李明珠”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意义,取而代之的,是繁复的宫装,是森严的规矩,是后宫妃嫔之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是史官笔下冰冷的评价,是天下人审视的目光。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或许都会欢呼雀跃,认为这是毕生荣宠的顶点,然而对于李明珠来说,不是这样的。
而这也是顾怀深爱的一点。
她从来都不是这个时代习惯于依附男人的女子,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能做得很好--她之所以会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爱,而不掺杂其他的任何东西。
顾怀一直无比尊重于她的独立,自爱,就算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也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让她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经营生意,掌管偌大的无棣海港,可登基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所有的一切--礼法,规矩,都会变成无比坚固的牢笼,将他,和她,死死地困在里面。
这已经不是由顾怀的意志所能决定的了,他再强大,也无法在登基伊始就彻底颠覆整个社会的根基,而这也是顾怀为什么如此畏惧登上那个位置的原因之一。
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颤抖,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当迎上顾怀的目光,看到他眼底那份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以及那份身为帝王却无法挣脱枷锁的无奈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爱他,这份爱炽热而纯粹,足以让她跨越千山万水,足以让她忍受漫长的等待,但伴随着这份爱的,却是要她放弃一切。
“那莫莫呢?”
“莫莫现在是西夏的国主,就算她会和我一起回来,也不可能入主后宫,”顾怀平静而无奈地说,“所以,我才会问你这个问题。”
这样啊...或许这样也不错...既然都能做皇后了,何必还挂念商贾之事呢?母仪天下...多少女子的梦想啊,坐上那个位置,陪伴着他,从此成为一个符号...
“我...”她怔怔地看着顾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愿意”或者“不愿意”这种简单到了极点的词。
顾怀心疼地看着她,她有这样的表现也很正常,昨日她还在看着无棣港口的出货清单,而今天,今天她就得知自己深爱的人即将成为皇帝,而她也站在了要走入深宫放弃一切的选择前--就算是之前有某些预感或者听到过什么风声,但和真正摆在眼前的事实,终究是不一样的。
顾怀缓缓抬起手,不是去逼迫她回答,而是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
“明珠,”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别逼自己,我知道这很难,太难了。”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好像看穿了她的内心:“我刚才问你想不想,不是在逼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知道,那个位置,会一直留给你,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彷佛承诺:“但我更希望的,是你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无论那个方式是什么,无论你是不是皇后,不用去想礼法,不用去想别人怎么看,也不用去想我会不会失望,只问你自己,明珠,只问你的心。”
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掠过,吹动了李明珠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那巨大的压力并未消失,但那份被理解、被尊重、被给予选择权的温暖,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让她突然听见这种问题后略显僵硬的四肢渐渐回暖,她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海天相接处,铅灰色的云层缓缓移动,阳光偶尔刺破云隙,在波涛上洒下破碎的金光,同时照耀着相互拥抱的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