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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五章 回家

    靖平元年,九月庚戌。

    乾清宫西暖阁。

    散朝后的顾怀并未更换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玄黑龙袍,只随意地坐在临窗的紫檀榻上,指尖摩挲着腰间那柄七星龙渊剑古朴冰凉的剑鞘,斑驳的锈迹在透过窗棂的稀薄天光下,如同凝固干涸的陈旧血痕。

    他面前,站着海外都督府参赞,不对,应该是海外都督府都督杨哲。

    他的身形清癯,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走,然而站姿却稳得如同扎根于磐石,他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脚下织金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神情是那万年不变的、深潭般的枯寂与平静,从江南钱塘江口日夜兼程赶回,风尘仆仆,却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疲惫的痕迹,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漠然。

    暖阁内落针可闻,唯有铜壶滴漏单调而精准的“嗒、嗒”声,一声声敲打在无形的壁垒上。

    顾怀的目光,缓缓刮过杨哲那张古井无波的脸,这目光里没有帝王的审视,没有上位者的威压,只有一种洞穿骨髓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冷审视,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一个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的毒士,一颗裹着人皮的、只为混乱与博弈而生的冰冷心脏,他利用过这颗心脏的冰冷与算计,如同利用一柄淬毒的匕首,刺向大魏的敌人,但他从未料到,这匕首的锋刃,竟会如此精准、如此理所当然地,悬停在他顾怀视为子侄的少年颈项之上!

    良久,顾怀才缓缓开口:

    “杨哲。”

    “臣在。”

    “朕看了你的条陈,”顾怀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平静,“条分缕析,详实周密,三佛齐据点已成,天竺卡利卡特海岬堡垒已立,航线已探明,佛郎机人之虚实亦有所掌握...此行之功,不可谓不巨。”

    “条陈上言,船队主力返航时,分出一艘‘伏波’级战船及数艘补给船,由赵吉统带,继续向南探索,以期寻找朕昔日所言‘南方大陆’之踪迹,”顾怀微微停顿,“吉儿...朕让他随船南下,是让他看海阔天空,是让他卸下枷锁,寻一方自在,朕从未想过,他会成为你棋盘上,一颗可以随意抹去的弃子。”

    杨哲缓缓抬起眼睑。深渊般的眸子迎上顾怀的目光,没有畏惧,没有辩解,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理所当然的事实:

    “陛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大海之上,风涛险恶,天威难测,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本就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臣,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选择了赌,赌上了自己的命,也赌上了那艘船、那些人的命,赌赢了,是他命不该绝,是大魏洪福齐天,得一片无主沃土;赌输了...不过是回归大海,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恩怨纠葛,自然烟消云散。”

    “是这样么?”顾怀问。

    “当然是这样。”杨哲回应。

    顾怀轻轻点头,坐正身子:“朕只问一句,你允他分船南下时,心里想的,究竟是寻找那片虚无缥缈的新大陆,还是想着...让这位前朝禅位的天子,悄无声息地葬身在那片你口中‘凶险莫测、毫无把握’的汪洋之下?用他的尸骨,来彻底抹平前朝最后一点星火,让这大魏的江山,从此再无一丝‘得国不正’的阴霾?”

    这一下就算是没有直面顾怀,没有成为这番质问对象的暖阁内的其他人,也能感觉到那种帝王之怒爆发前的压抑与惊惧了。

    沐恩死死看着脚下的地毯,不敢让拂尘的尾丝有丝毫飘摇;其余宦官、宫女亦屏气噤声,放空思绪,生怕发出任何声响--然而作为直面这种帝王的震怒与冰冷的杀意的杨哲,却只是微微一顿。

    然后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迎向顾怀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凌厉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那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被揭穿的狼狈,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与漠然,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刻薄的“理当如此”:

    “一个前朝禅让的天子,活着,是陛下仁德的象征,却也是无数不甘心者心中一面永远不倒的旗帜,只要他活着,无论身在何方,总会有心思浮动之人,将目光投向汴梁那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将‘复辟’二字,刻进午夜梦回的妄念里,陛下您雄才大略,自然不惧这些阴沟里的鼠辈,但...何必呢?何必留下这样一个随时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活口’,给这来之不易的‘靖平’盛世,平添一丝不安的涟漪?大海,是最好的归宿,干干净净,了无痕迹,这,难道不是最省心、最彻底,也最...符合陛下长远利益的解法吗?”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沉水香的气息被一股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凛冽杀意彻底驱散!顾怀放在七星龙渊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那柄承载了太多征伐与王朝兴衰的残兵,似乎下一刻便要响应主人的心绪,在鞘中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嗡鸣。

    杨哲的话语,像没有温度的雪,落在顾怀的身上,注入的不是恐惧,而是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不是为了被算计的帝王尊严,而是为了那个被他亲手从龙椅上扶下来,看着他换上布衣,目送他奔向自由的孩子!赵吉叫他“叔父”时眼中那残留的孺慕和一丝解脱,在离开京城前快马踏碎桃花时那飞扬的神采...这些画面,此刻被杨哲那冰冷的“解法”彻底玷污!

    “符合朕的利益?”顾怀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被彻底激怒的凶戾喝问,“杨哲!朕需要你来教朕如何‘省心’?需要你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替朕‘清理门户’?!”

    他猛地站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榻沿,盘踞其上的狰狞金龙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龙目血光隐现!那沉重的、凝聚了开疆帝王气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杨哲!

    “你把朕当成了什么?把吉儿又当成了什么?!一个碍事的符号?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朕告诉你!他是朕的子侄!是朕从那个冰冷囚笼里放出来的子侄!他的命,他的路,只能由他自己去走!是生是死,是翱翔九天还是折戟沉沙,那是他的命数!轮不到你这等冷血之徒,用所谓的‘大局’、‘省心’来替他做决定!更轮不到你,借大海之手,行此龌龊之事!”

    顾怀一步步逼近杨哲,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靴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回响,他眼中翻涌的,是战场上尸山血海凝练出的杀伐之气,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森然决绝,七星龙渊的剑柄,在他掌中仿佛随时会破鞘而出,饮血封喉!

    “你以为你不可或缺?你以为你执掌着通往西方棋局的钥匙,朕就动不得你?”越是走近,顾怀便越是平静,“朕能给你这个舞台,就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瀚海再大,棋局再妙,没了你杨哲,朕照样能派别人去!无非是多费些时日,多耗些人命!但你这颗毒瘤,这颗视人命如草芥、视忠义如无物的毒瘤,今日不除,他日必为大患!”

    杀意!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烛火在这股无形的气势压迫下疯狂摇曳,光影在顾怀冷峻如刀削的脸庞和杨哲平静得诡异的面容上明灭跳动,已经成为禁军统领的魏老三出现在暖阁外,一身黑甲的他,手已经放到了腰间的刀上。

    杨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面对这足以让三军辟易、鬼神惊泣的帝王之怒,他眼底深处那潭死水,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棋手面对超出预判的险招时,本能的警觉与计算,然而,这涟漪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依旧挺直着脊梁,甚至迎着顾怀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颌。

    “陛下息怒,”杨哲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叹息的冷静,“臣所为,或有僭越,或有阴狠,但绝非为一己之私,陛下斥臣视人命如草芥,臣...认,但陛下扪心自问,自您提三尺剑扫荡北疆,殄灭大辽,踏着尸山血海坐上这龙椅,您手中沾染的血,何止万千?那些血,难道就比赵吉一人的命,更轻贱吗?”

    他顿了顿,深渊般的眸子直视着顾怀燃烧着怒火的双眼,一字一句:

    “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以白骨铺就、以鲜血染红的通天之阶,仁慈,是盛世华章的点缀;决绝,才是乱世定鼎的基石,陛下您比谁都清楚,一个活着的、身份特殊的‘前帝’,对您亲手缔造的新朝意味着什么,它就像一颗埋在基石下的火雷,或许十年不炸,二十年不响,但只要存在,就永远是个隐患,您能保证赵吉永远甘于漂泊?能保证他身边的人永远不起异心?能保证这天下,永远没有人,想借他这面旗帜做点文章?”

    “臣今日所为,手段或许不堪,但目的,是为了替陛下,替这大魏新朝,彻底斩断一条可能通向混乱的道路!是为了让您心无旁骛地去下那盘名为‘瀚海’的大棋!那片更广阔、更凶险的棋盘上,需要的是绝对稳固的后方!臣,只是做了陛下想做,却碍于情面、碍于史笔、碍于心中那点...不忍,而不便去做的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与冰冷交织的决绝:

    “陛下!您需要我!大魏对西方的开拓需要我!那盘棋局之宏大诡谲,远超中原诸侯倾轧百倍!佛郎机人的船坚炮利,南洋土王的贪婪狡诈,天竺城邦的盘根错节,还有那潜藏于波涛之下的无尽凶险...普天之下,除了我杨哲,还有谁能替您在那片陌生的海域,以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利益?还有谁,能像我一样,毫无顾忌、不择手段地去撕开一条血路,为大魏的船队,为陛下的宏图,铺就基石?!”

    “杀了臣,固然解恨。但陛下,您会失去一把最锋利、也最懂您心思的刀!一把能在黑暗中替您做尽脏事、背负骂名,却能让您的煌煌伟业在光明中纤尘不染的刀!您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而皇帝...从来只看利弊,不看爱恨!”

    “利弊?”顾怀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好一个‘利弊’!好一把‘懂朕心思’的刀!”

    他猛地踏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顾怀身上那混合着龙涎香与铁血气息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杨哲吞噬。

    “杨哲!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朕了!朕的确要的是开疆拓土,是海晏河清,但不需要靠你这等阴诡手段堆砌出来!赵吉的命,在你眼里是‘弊’,在朕眼里,却是朕身为人,最后的一点底线!你今日敢替朕‘省心’,明日就敢替朕‘决断’!留你?留你这颗不知何时会反噬的毒牙在身边?!”

    七星龙渊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身已出鞘三寸!斑驳的暗红锈迹在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血光,冰冷的剑气瞬间弥漫开来,切割着暖阁内粘稠的空气!

    杨哲瞳孔骤然收缩!那深潭般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死亡威胁的巨大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锈剑上凝聚的无边杀伐之气,能感受到顾怀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赌错了?这位以铁血手段夺取天下的新帝,骨子里竟还残留着如此“愚蠢”的、不容触碰的逆鳞?!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际--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带着长途奔袭后嘶哑破音的呼喊,如同惊雷般撕裂了暖阁外凝重的死寂!

    “八百里加急!江南钱塘港急报--!!!”

    暖阁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宦官,几乎是滚爬着扑了进来!他手中高举着一份被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明黄奏报,如同举着千斤重物,声音微微颤抖:

    “陛下!陛下!破浪号...回来了!赵...赵平公子...回来了!他们找到了!找到南方大陆了--!!!”

    如同平地惊雷!

    顾怀握剑的手猛地一僵!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杀意,被这突兀的、石破天惊的消息硬生生截断!他霍然转身,玄黑龙袍带起一股劲风,烛火为之狂舞!

    杨哲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松弛下来,那深渊般的眼底,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错愕?是意外?还是某种计划被打乱的冰冷烦躁?——飞速掠过,随即又被更深的枯寂迅速覆盖。他垂下眼睑,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对峙从未发生,又变回了那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顾怀一把夺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报,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扫过那仓促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奏报极简,却字字如锤,砸在他的心头: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未时三刻,伏波级战船破浪号,携补给船两艘,驶入钱塘港...舰体残破,几近解体,幸存者不足出发时三成...主事者赵平无恙...据其亲述并呈献海图、物证,确于南溟极深之处,寻获一片亘古蛮荒之巨陆!其地广袤无垠,数倍于中原,沃野万里,物产丰饶,前所未见之飞禽走兽遍地...赵平公子已于该地勒石为记,刻‘魏’字以宣主权...船队九死一生,终不辱命!详情容后细禀...”

    “呼...”

    一声悠长到近乎无声的吐息,从顾怀紧抿的唇间逸出,那紧握剑柄、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七星龙渊剑身滑回剑鞘,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暴怒与杀意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震撼、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宽慰的疲惫。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杨哲身上,这一次,没有了杀意,却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

    “你听到了?”顾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他没死,他做到了。”

    杨哲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毫无波澜:“天佑大魏,恭贺陛下,公子...吉人天相。”

    顾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青衫下的冰冷灵魂,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滚下去吧。”

    杨哲无声地行了一礼,青衫飘动,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杀机骤起又骤散的暖阁,一位宦官上前引路,他如同一个幽灵,融入了宫墙外初秋微凉的暮色之中。

    而在彻底消失于转角之前,他停下了脚步,回望了一眼,那处暖阁的灯火依旧明亮,那位年轻的帝王依旧雄才大略,只可惜,坐了半年的龙椅,却仍旧是个...不合格的皇帝。

    “大人?”宦官疑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杨哲回头,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这位公公,刚才我有些走神。”

    “啊,没事没事,大人是第一次进宫吧?”

    “的确是。”

    “那就对啦,好多大人第一次进宫,都是这般容易走神,咱家之前还遇到过有大人走错了路,被侍卫捉起来的呢!所以大人你可要好好跟着,可别左顾右盼...”

    这个宦官应该是有些嘴碎,絮絮叨叨地说着,杨哲跟在他身后,安静地听着,笑意温和。

    没事,你终究,会变成那样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他想。

    ......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

    钱塘江口。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在海平线上,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毡布,将初秋本该有的高远澄澈彻底吞噬,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东海无垠的深蓝在入海口处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涌起无数肮脏的黄褐色泡沫,咸腥的海风失去了夏日的暖意,带着料峭的寒意,卷动着鸥鸟零落而尖利的啼鸣,刮过人脸,留下粗粝的沙粒感,也刮过江海上那几艘缓缓驶近的“船”。

    不。

    那还能称之为船吗?

    领头的,依稀还能辨认出是大魏海军“伏波”级战船的轮廓,但此刻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壮与威武,巨大的船身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主桅从根部折断,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残桩,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前甲板整个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破口,露出里面黑黢黢、如同巨兽口腔般的舱室结构;两侧船舷严重变形扭曲,如同被巨人的手掌狠狠揉捏过,厚实的柚木板裂开巨大的缝隙,边缘翻卷着,露出里面被海水浸泡得发黑的木茬;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迹和灰白色的盐霜,厚厚一层藤壶、牡蛎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贝类,如同丑陋的痂皮,覆盖了大半船体,随着船身的晃动,一些枯死的海藻和破碎的渔网残片簌簌掉落。

    它身后跟着的两艘补给船,更是凄惨,一艘船舯部几乎断裂,仅靠几根粗壮的缆绳强行捆绑维系,吃水线深得吓人,每一次晃动都让人揪心它会立刻解体;另一艘则彻底失去了桅杆,像一片巨大的朽木,只能依靠破浪号拖拽,才能艰难挪动,所有的船帆都破败不堪,如同乞丐身上褴褛的布片,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没有想象中的凯旋号角,没有岸上人山人海的欢呼,巨大的钱塘港码头依旧喧嚣,但这份喧嚣与它们无关,卸货的力工、讨价还价的商人、修补渔网的渔民,目光只是在这几艘突然闯入的、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破船上短暂停留,带着惊愕、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便又迅速移开,投入到各自营生的洪流中,只有几个在码头边嬉闹的孩童,好奇地指着破浪号那狰狞的伤口,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惊呼,随即被大人慌忙拉走。

    破浪号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堆满废弃渔网和烂木头的简易栈桥旁,艰难地、几乎是撞了上去,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巨响,船身剧烈摇晃,仿佛完成了最后一丝使命,彻底瘫软下来。

    栈桥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

    舱门被艰难地推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霉烂、排泄物、伤口溃烂以及浓重海腥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盖过了码头固有的鱼腥和湿木气息,一个个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活尸,相互搀扶着,踉跄着,从幽暗的船舱深处挪了出来。

    他们衣衫褴褛,靛蓝的粗布水手服早已看不出本色,被盐渍、油污和干涸的血迹染得斑驳陆离,破洞处露出同样污秽不堪的皮肤,骨瘦如柴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形销骨立,颧骨高耸如同刀削,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皮肤被烈日、海风与缺乏营养折磨得蜡黄发黑,布满了皲裂的口子和溃烂的疮疤,长期的饥饿和坏血病让他们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许多人拄着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棍,或是互相紧紧抓着对方的臂膀,才能勉强站立。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衰败、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之上,他们的眼睛--那一双双深陷在污黑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那不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不是归家的温暖,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兽般的执念,一种穿透了死亡迷雾、终于触摸到神迹后的极致亢奋!那光芒锐利、炽热、仿佛能灼穿铅灰色的天幕,牢牢地钉在脚下这片坚实而熟悉的土地上,也钉在每一个敢于直视他们的人的灵魂深处!

    他们回来了。

    从比地狱更深邃的绝望汪洋中爬了回来。

    赵吉最后一个踏出舱门,他同样瘦脱了形,那身靛蓝布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海风一吹,便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曾经被阳光晒得微黑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苍白,颧骨高耸,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丝,海风和盐渍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了远超年龄的沧桑沟壑,唯有那双眼睛,与所有幸存者一样,亮得惊人,如同两颗在灰烬中重燃的寒星,他下意识地抬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块温润的旧玉,仿佛从中汲取着最后的力量,也确认着某种信念的锚点。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些惊愕或漠视的岸上人,也没有看身后那艘随时可能沉没的破船,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江口那混杂着鱼腥、湿木、还有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微弱的泥土气息的空气,冰冷,湿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涌入肺腑,驱散了数月来萦绕不散的、海洋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咸腥与死亡的腐臭。

    他踩上了栈桥。

    脚下的木板传来吱呀的**,却无比坚实。

    江南的土地,大魏的土地。

    他回来了。

    没有盛大的欢迎,没有山呼海啸的喝彩,甚至没有一句关切的询问,码头上只有一片被刻意放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无数道或惊疑、或嫌恶、或漠然的目光。

    但这无所谓。

    赵吉挺直了那被风浪和饥饿压得几乎佝偻的脊背,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形容枯槁、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同伴--李校尉那张布满风霜刀刻、此刻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老脸;几个仅存的、相互搀扶着的水手,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一种近乎神圣的荣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年轻水手紧紧抱在怀中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包裹上,那里面,是他们在风暴与绝望中,用生命守护下来的东西--记录着那片新大陆海岸线、河流、奇特植被与动物的简陋海图;几块带有奇异纹理的矿石;一包从未见过的植物种子;还有一小卷硝制过的、带着奇特斑点的兽皮。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着干裂的唇皮,渗出血珠,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李校尉,”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传令,伤者就地安置,等待医官。其余能动的,带上所有物证,随我--去总督府!”

    “是!公子!”李校尉猛地抱拳,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一股憋屈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洪亮,他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都听见了?!能动的!带上咱们的宝贝!跟着公子!走!”

    没有整齐的回应,只有一片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喘息和更加灼热的目光,幸存者们挣扎着,互相扶持着,汇聚到赵吉身后,他们无视了码头上的喧嚣与异样的目光,无视了身体的极限,如同一群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沉默而坚定地,踏上了通往江南总督府的青石板路。

    他们回家了。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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