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一开口,李善道就知道他指的是何事。
能被魏征说是大事,又拖延已久的,只有一件事,即对宇文化及等该做的处置。
宇文化及兵败,被李善道擒获以后,李善道随即挥师东渡黄河,继与李密鏖战,却是一直到当下,才凯旋贵乡,故对宇文化及的处置,一直悬而未决。——抑或说,也并非悬而未决,对宇文化及该怎么处置,其实早有定论,即斩首示众,以正纲纪。只是究竟何时行刑,因李善道忙於征战,故不曾有论。如今李密已败,尽管李密的下落尚不知晓,可就算他再次逃出生天,其部曲尽丧,已为孤家寡人,也已不足为虑。对宇文化及的处置,是就当提上日程了。
李善道便说道:“玄成,你说的可是处置宇文化及此事?”
魏征答道:“禀大王,自宇文化及去年兵败被擒,已近半载。其间朝野多有议论,皆谓当速行典刑,以儆效尤。方今大王东征李密,尽歼其众,尽获其党,威震天下!观当下之势,已渐趋定。所存堪称劲敌者,唯关中伪唐也,其余草莽,不足挂齿。”
他略作停顿,见李善道凝神静听,便继续说道,“而伪唐虽窃据关中、挟持巴蜀,北尚有梁师都诸辈与之相抗,内则民心未附,实亦不足为大王深患。隋末到今,天下乱之久矣,百姓思安。大王顺天应命,来日或亲征伐,或遣偏师往取,料伪唐必也一鼓可定!
“臣闻乱世当用重典,而若欲治世,亦必先正刑赏。宇文化及弑君篡逆,罪恶贯盈。臣愚见,大王宜趁此凯旋之威、三军之盛,明正典刑,斩之於市,昭告天下。如此,则使天下知逆贼终必伏诛,忠义可彰,纲纪可振,四方知所趋舍,莫敢怀贰。天下可治矣!伏惟大王明断。”
斩一个宇文化及,何以牵扯到李唐?
魏征这番话的精髓,尽在“天下可治矣”五字。
当此天下大势已渐趋明朗之际,处置宇文化及,已绝非是杀一个宇文化及的问题。
作为最有可能取代隋室、再建天下的势力领袖,李善道现已是到了需要为新的帝国之建立,而确立立国之纲纪、示天下以法度,在纲纪法度这块儿,开始着手做奠基的时候了!
诚然,李善道与宇文化及都站在隋朝的对立面,但两人的本质截然不同。
一个起於微末,解民倒悬;一个身为杨广信臣,却行弑逆之事。
特别值这个李善道日渐以安天下、建新朝为己任的当下,在对待宇文化及这般逆臣的态度上,他反而与杨广有了共通之处,便是都需维护君臣纲常,严惩悖逆之徒。
因此,诛杀宇文化及,已上升到为新时代立纲陈纪的高度。正如魏征所言,此举将“使知逆贼之终必伏诛,则忠义可劝,纲纪可振,四方知所趋舍,莫敢怀贰”。
从某种程度来说,而下之杀宇文化及,其实也是在为新朝的建立,做一方面的准备。
李善道倾耳听完,摸了摸短髭,从容说道:“玄成,卿言甚是。我亦有此念。然我方归,尚未来得及与诸公议此,却不知朝野之间,各是对此甚么议论?”
“敢禀大王,皆言宇文化及当诛,及其兄弟、子侄、元礼、孟秉、牛方裕、张恺、杨士览、许弘仁、薛世良、唐奉义、令狐行达等其党贼,亦尽当诛之!以彰天理昭昭,不容奸宄篡逆。”
如前所述,元礼等都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谋逆的死党。
最初谋乱的时候,即司马德戡与元礼等人最先谋议。赵行枢与宇文智及交好,杨士览是宇文智及的外甥,后来杨士览与赵行枢将此逆乱之谋,告诉了宇文智及。再之后,他们一起告诉了宇文化及。再其后,就有了以宇文化及为首的,他们这些人的聚兵作乱,悖逆弑君此举。
起先议乱的众人中,还有一个司马德戡,但司马德戡已死在与宇文化及的内讧中。赵行枢也死在了这次内讧。故而魏征所列举出的“宇文化及党贼”,未有包含此两人。事实上,另外还有一人,被魏征漏掉了,他没有提,便是裴虔通。裴虔通也是首谋逆乱诸人之一。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起身来,倒过手去,捶了捶脖子,——先迎击宇文化及,随之与李密恶战连番,长达几个月的征战不停,他虽然不曾亲上战场,然居中调度、运筹帷幄,却也是日夜操劳,即便仍还年轻,久劳之余,脖子、腰部,不免落下点一旦坐久,就酸痛的毛病。
他下到堂上,踱步到堂门口,看向院中。
仲春上午的阳光明媚而不炽烈,洒在门前廊上。持斧、戟的甲士亲卫,赳然廊下。檐影斑驳,暖和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动他玄色长袍的衣角。几株桃树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轻旋落地,宛如朝霞碎锦。一派静美,却又带着几分肃杀。恰如这新朝气象,生机与铁血并存。
李善道望着这片情景,按着腰带,沉吟再三。
“敢问大王,有何虑之?”魏征跟在了他的身后,见其神色微沉,遂轻声启问。
李善道也没回头,仍是顾看院中景态,说道:“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悖逆固是当诛。元礼诸辈,究其行径,亦可诛也。然宇文化及子侄,有何罪也?无非是其父叔作乱,裹而从之。若亦诛杀,恐未免过矣。玄成,我以为当罪止元凶,不宜滥及无辜。令天下知我汉仁德。”
“臣敢言之。大王,宇文化及两子,宇文承基、宇文承趾,既先亦受隋恩,因其父之荫,为昏主超擢为将,皆掌禁军兵权,而当宇文化及兄弟作乱之际,非仅知情不报,更挟兵助逆,随其父、叔肆行凶虐,臣愚见,非无辜者也,实为同恶相济!又宇文化及妄僭尊号之后,立宇文承基为太子,承趾为齐王,此二子皆受封爵,戮力助逆,荼毒百姓,更罪无可赦。
“大王仁德,固宜昭於天下,然亦当明刑弼教,使奸人知惧。今化及子侄,既同谋共恶,若不加诛,则何以昭示天下大义?而诛之,非只不为滥,乃所以止乱也。臣敢昧死谏言,大王但明其罪状,依法加刑,则仁德不损,而纲纪自张。”魏征言辞恳切,声不高而意慨烈。
李善道却仍踌躇,他迟疑了稍顷,转过身来,露出笑脸,与魏征说道:“玄成,你说得对!是我未有想到此节。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兄弟,非为孺子,既已成年,从逆助乱,确不可宽宥。可是,宇文士及之子,年才十岁,尚在蒙养,他知甚悖逆作乱?若与承基等同戮,岂不伤天理人情?彼虽姓宇文,然未染其恶,一孩童也,何忍加诛?我欲赦其一命,你看何如?”
说着这通话时,李善道摸着腰带,一再来看魏征神色。
魏征听了,面色略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点了然之色,抬起头来,也去看了看李善道,斟酌片刻,说道:“宇文士及之子宇文禅师,虽系逆族,然年稚蒙昧,未与乱谋,赦之可彰大王恩仁。大王既欲以仁立国,留此孤弱之命,非损国法,反见德量。臣以为可行。”
“好,好,好!”李善道松了口气,亲将躬身的魏征扶起,说道,“便依玄成所议!明日下诏,赦宇文禅师死罪。其余贼党,明正典刑,布告天下,使民知我大汉赏罚分明,仁义并行!”
这件事,就此议定。
……
次日,果诏书下达,言云:“夫天命靡常,惟德是辅。隋室失道,海内崩离,孤起布衣,志在拯民。今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等,本受隋恩,位列台鼎,乃悖乱弑逆,坏君臣之伦;复寇河北,祸乱州县,残害黎元,罪盈恶极,天地不容。故宜明刑敕法,以正国法。
“着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宇文承基、宇文承趾绑赴西市,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元礼以下诸贼,一并处斩。其首级传示诸郡,使知逆节之终必诛。
“然朕体上天好生之德,宇文禅师幼未预谋,特赦其死。其余诸贼亲族,未预逆谋者,亦免连坐。唯子孙宜以禁锢。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今孤行此,以正纲纪、安天下也。呜呼!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刑赏者,治国之重;宽严者,御世之枢。彝伦攸叙,王法无私。善善恶恶,刑赏惟公。凡我臣民,宜悉孤意,以共襄治平。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下达当日,宇文化及兄弟,及元礼等其贼党二十余人,皆押赴西市,当场处斩。一天砍了二十多个脑袋。血流滚滚。观者如堵,莫不称快。首级悬於城门三日,随后匣送治下各郡。而宇文禅师年幼免死,士民无不赞叹新朝诛恶而不滥刑,李善道的这个仁义之举传遍街巷。
……
是日下午,在闻报宇文化及等尽皆伏诛以后,李善道出了王府,来至南阳公主住处。
萧后、南阳公主等被送到贵乡后,李善道特地下旨,给她们安排了住地,暂供居住。萧后与南阳公主没有住在一处。南阳公主单独居住。其所住所是个三进的大院子,比之她昔年所住,当然比不上。然贵乡本只一郡之郡治,现下李善道麾下的文武重臣,又大都或就在贵乡日常居住,或在贵乡也得了赐宅,以便觐见李善道时住,故赐给南阳公主此宅,已委实是贵乡县中的上好宅院。除她本有之侍婢,李善道还又赐给她了十余奴仆,且亦无需多言。
到了宅外,南阳公主早得了通知,牵着她儿子宇文禅师,已在门口恭迎。
“罪妾拜见大王。”一见李善道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到至,不等他下马,南阳公主便下拜行礼。
这是李善道与南阳公主的第二次见面。
上次见面时,李善道犹记得,萧皇后胆战心惊,南阳公主却是凛凛不可侵之状也,不意今日再见,她这般急於行礼。当其下拜之际,李善道已是瞥见,她眼中似有泪光点点。
忙从坐骑上下来,李善道随手将缰绳,抛给张士贵,三步并做两步,近至其前,待弯腰扶时,又止住动作,后退半步,笑道:“公主请起身,何须多礼!”又近前,将也拜倒的宇文禅师拽起。等的南阳公主起身,——起身之际,似是体香,熟媚之气微散,飘入李善道鼻端。
李善道扯着宇文禅师的手,再又退了半步,拍了拍宇文禅师的头,笑与南阳公主说道:“好个俊俏的小郎!眉目间依稀有公主之风。谢东山欲芝兰玉树,生於阶前。禅师其可谓也!”
南阳公主敛衽,说道:“其父弑君,本宜并诛,大王赦之。禅师得全性命,皆出大王仁恕,妾惟有斋祷以报,愿大王圣寿无疆。”
李善道叹了口气,抚着宇文禅师的头,目落南阳公主之身,说道:“好请公主得晓,群臣议论,皆以为禅师既为逆子,不宜恕免。此一孺子耳!才十岁罢了,他知些甚么?且公主只此一子,若竟杀之,公主情何以堪?我因坚不从群臣之议,乃赦其性命。只是尊夫宇文士及,虽有言说,宇文化及等谋逆之时,他本不知情,似亦可赦之,但奈何玄成、屈突诸公,皆力谏其纵初不知情,而后受宇文化及封授,为内史令、蜀王,亦委实同恶;又察其尝有北投伪唐之意,故决不可赦之。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才不得不将他一并处斩。尚请公主勿以此怪之。”
南阳公主抹去滴落的眼泪,说道:“宇文士及兄弟躬行杀逆,人神所不容。族其宇文九族,亦难雪罪妾之仇,妾岂敢有怨?所恨者,唯不能亲刃彼等诸贼!大王宽仁,赐宅赐仆,又赦禅师不杀,恩德如海,贱妾感恩而已!”言罢再拜,言辞哀戚,而语气含其父之仇得报之快。
李善道放开宇文禅师,再次上前,这一次,却是弯腰扶住了南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