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辩题之中,二选一往往有着各种各样的陷阱。
曾经的王霸之辨,儒墨之争,无外乎如此。
不管局面有多弱势,儒生也能依靠一套礼义廉耻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问题的根本是人们追根溯源要辩出个是非对错来,必须要选出最优解。
但作为新时代熟知唯物辩证法的岳凌来说,思政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了,见到二选一议题,就要想到对立统一原则,所有问题都将豁然开朗,迎刃而解。
二选一陷阱的本质是在于根源上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
它孤立、静止、片面地看问题,只看到事物矛盾双方的对立,而忽视或否认了它们的统一。
当认识了矛盾的普遍性与复杂性,才能清楚的认识到,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往往是复杂的、多因素交织的。
简单地归结为两个极端选项,是对现实问题的过度简化。
好像过去背的马原在不断的冲击着岳凌的神经,让岳凌根本不必多想,就能够脱口而出的反驳了。
在众人都以为十分棘手,翘首以盼岳凌的答案时,岳凌已然清了清嗓子,这次连盏茶功夫都没有,只是几个呼吸,就开始了他最后华丽的表演。
“大谬!何来‘取舍’?何来‘轻重’?圣贤之道与实用之术,本是一体!如水火相济,阴阳相生!”
岳凌怒斥一声,梅翰林却是怔在原地,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想不到岳凌会这样回答,竟不做选择,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下方的学子们也都是瞠目结舌,神色为之一滞。
“梅翰林或是年事已高,本公爷登台时便说过,‘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先贤告诉我们,道器本不可分!”
再偏向周遭学子,岳凌摊开双臂,似是在拥抱圣人像,极有感恩力的讲起经纶。
“无器,道何以载?无道,器何以正?通晓经义,是为明理,精研算学、工造,是为践行!明理而不践行,是谓空谈,践行而不明理,易入歧途。二者相合,方为‘经世致用’之真谛!”
“圣人授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术赫然在列!匠人鲁班,其巧夺天工,亦是‘道’在器物之显化!尔等强行割裂道器,贬低‘器’之用,才是对道通的曲解与背叛!”
岳凌猛地一回头,扯起顾炎亭的衣领来,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还是说,你们便是有意为之,将道统当做任人点缀的小姑娘,偏照对自己有利的来修饰,方便垄断学识,谋取私利,折断寒门晋升之路?!”
顾炎亭被岳凌捉了个措手不及。
他本没有掺和进岳凌和梅翰林的辩论中,在一旁侧耳倾听。
本以为并不与自己相干,一时没多计较,却不想岳凌就是抓住了他这疏忽大意的心理,直逼到他面门前。
想要从岳凌手心挣脱,当然是痴人说梦了,可要想回答上岳凌的问题,那难度更是不小。
就连最初提出疑问的梅翰林,此时还怔怔的呆在原地,未能回过神来。
“怎能说如此偷奸取巧的辩词?”
梅翰林心底大受震撼,岳凌实际上根本不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跳出了他设计的答案,另作新解,还偏偏不能说他是错。
尤其在岳凌极为有感染力的一席话之后,满场沸腾。
这重新定义文辩框架的一笔,让他好似拥有了前人未曾拥有过的高度,将众人带去了另外一个层面,完全凌驾于这场辩会。
再兼以如此气魄,瞬间击垮另一位硕儒顾炎亭,他已经完全俘虏了在场所有学子的赤子之心。
文官们脸色发白,武官们即便只能听得大概,也能从气势上分辨出输赢,尽皆拍手叫好,为岳凌站台。
而岳凌并没有见好就收,结束这一场辩会,而是再以木槌敲响钟声。
待钟声悠悠停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而来,岳凌再临台前,面对隆祐帝,环视百官勋贵,天下士子,声洪如钟,似直冲众人脑顶,喝道:“陛下,诸公,士子见证。今日之辩,非仅为几门学科增减!此乃国运之争,道统之争!”
岳凌眉头微皱,继续道:“当此大争之世,强虏环伺,九边不宁,海上难安。”
“火器日新,舟车愈利,我天朝上国,已有落后之势。究竟是继续沉醉于迷梦之中,固守章句,空谈仁义,坐视国力日衰,武备松弛,民生凋敝。”
“还是当睁开双眼,拥抱变革,施万众所长,补天朝所短?培养通晓古今之变、明辨万方之势、手握经世致用之学的真正栋梁之才?”
“是甘愿做那抱残守缺、故步自封,最终被时代洪荒碾碎的枯骨?还是立志激流勇进、革故鼎新,重铸华夏辉煌的脊梁?”
岳凌字字珠玑,言辞恳切,“诸位能轻而易举的发现,北蛮韬光养晦,女真蛰伏已久。而在茫茫大海之上的威胁,亦不容忽视。”
“红夷人能筑造百万斤大船,远渡重洋至我朝行商。改日,就能将商船改做炮船,叩击我朝大门。”
“八年前,在这京城脚下,我曾亲自领兵登上城门与北蛮对敌。而能守城击溃北蛮的,凭借的也是火器之利。而这火器,就是从西洋人手里采买而来,并非我朝所制。”
“且问工部,火器营,能够造出这坚船利炮来?倘若有一日大敌来犯,我们如何抵挡?”
“居安思危,防微杜渐,才是我等志士毕生所求之事。”
“科举之改,势在必行!非为标新立异,实为救亡图存。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为子孙后世!”
岳凌顿了顿,语气一沉,全场为之一静。
众人之间,只听得微弱的呼吸声。
片刻后,岳凌复又开口,手指着一旁不知何时双膝发软而跪倒在地的梅翰林,朗声道:“方才梅大学士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振聋发聩,原诸君皆知,今日我等便是在为万世开太平!”
岳凌大手一挥,将木槌丢至钟顶,定场钟声余音绕梁,久久未能停歇。
全场死寂,待声音完全消失以后,压抑已久如同火山爆发的情绪,便就喷涌而来。
万千学子起身,实干官员也不持身份,一同站起,更有老者热泪盈眶。
人群中喊出一句,“再筑乾坤!”
一瞬间,便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数千人的感染力,便是些脸皮厚的官员也再忍耐不住,面露难色的相互扶持起身,向场间的岳凌躬身行礼。
一切已成定局!
文华殿内,
隆祐帝狂喜,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将茶碟推翻在案,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好一个再筑乾坤,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猛地一回身,隆祐帝也追问道:“太后以之为如何?可是朕有错?”
太后满脸疲态,遥遥看着跪伏在地的梅翰林,更是心累。
好似他跪在那里,就像是先帝朝坚持的一切,都向新朝所屈服,连同她这残存下来的人,也应该就此长眠。
太后不是第一次输给隆祐帝了,这一次反而没有前一次歇斯底里,反而十分平静,连咳了几声,遮住面上难堪,低声道:“哀家乏了,陛下允哀家回宫休养吧。”
隆祐帝挥了挥手,自有宫女将太后送了出去。
盯着太后落寞离去的背影,隆祐帝眼中更是射出一道阴鸷来。
夏守忠在一旁请隆祐帝出殿主持文会落幕,隆祐帝欣然前往,在殿内的定国公府姑娘们都能松一口气了。
释放天性的相互击掌庆贺,响起了欢声笑语。
皇后也乐得见这一切,唤来宫女,宠溺般的给跟着岳凌来到宫中的小姑娘们各自赏了头面首饰,俨然一副母仪天下的仪态。
“安儿,可学到些什么?”
皇后垂首,问向膝下的大皇子。
大皇子刘安毕恭毕敬的行礼,诚恳道:“定国公之论发人深省,实用之学确能补八股之不足。梅翰林等大儒所忧亦在情理,骤然改制,困难重重,接下来还要看定国公如何循序渐进的变革。”
皇后默默颔首,身为储君人选,不随意站队也是种聪慧。
尤其梅翰林如今虽是落水狗,但修经史典籍,还是有他的才能在的,高位者就是需要物尽其用,出来打个圆场是朝堂最好的处置方式。
而并非他父亲这般的雷厉风行。
变革之后,万象俱新,有个中庸守成之君,并非坏事。
再看中间的二皇子,皇后询问,“毅儿,你又如何看待?”
二皇子刘毅似是等待许久,待问到他时,已是迫不及待的开了口,“回禀母后,定国公战功赫赫,屡次沙场坡地,护我朝安宁,是有真知灼见的!梅顾之流空谈仁义,却对火器工造一无所知,堪称误国之腐儒!”
“儿臣以为,当立刻依岳凌之策改制,强军富民之道岂容拖延?若有人阻挠,便该当如此辩会之论为典范,以正视听!”
皇后也默默点头。
若是隆祐帝毕生心血未能呈现,选择二皇子为储君,接替变革大权,也是一门好的选择。
只是这二皇子生性好勇斗狠,崇武轻文,难免有好大喜功之嫌。
再扭头,皇后又问三皇子刘昀,“昀儿,你又怎么看?”
“回禀母后。”三皇子年纪最小,也最为瘦弱,平日里沉默寡言,并不多爱说话。
“定国公胜在‘分势’,以‘大利大义’分化北方寒门与江南世家,再以‘道器相生’瓦解道统桎梏。”
“此非一辩之胜,实乃时势所趋,父皇辍朝数月却允此辩会,恐早知新学势在必行。江南学阀垄断经义久矣,岳凌是代天下寒士执刃破局。”
此言一出,皇后便以为很有学问了。
胜势总结的很到位,人心总结的也很到位,最后还将功劳落在陛下身上些,为岳凌遮掩些锋芒,倒像是他露出了稍许人情世故的圆滑。
皇后很是满意,但也不轻易作赏,她不希望宣武门的旧事,要在她的孩子之间上演,所以不会厚此薄彼,极力避免着这一切。
“都不错,下去歇息吧。改日让定国公进宫来,教授你三人读书。”
“遵命,儿臣告退。”
……
当文华殿中的消息传出皇城外,由于城外的人更多,岳凌慷慨激昂的演讲词收获的效果也就更好。
学子纷纷将之前批驳岳凌的旗帜纷纷撕碎,扔在地上踩烂。
更有不少人也恍然大悟,他们似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明明岳凌从未对外声称过他的变革之法,也并未声称过他的主张,万千学子便聚集起来反对,实在有背多年来修习的君子之道。
当众人找不到如何洗脱罪孽时,又见清风书院的学子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插,重新分发着条幅。
上面写的全是此次“经筵大辩”岳凌的辩词。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器不可分!”
“增新学,筑新路……”
学子们也都心领神会,再次重拾旧业,在皇城外举起旗帜声援起来,拥护变革,拥抱变法。
陆陆续续有从皇城内走出的学子,大多幡然醒悟,加入游行大军。
也有如贾宝玉,梅问鹤这般,如丧考妣,脸色发白的。
贾宝玉的天塌了,他今日真正亲眼见证了皓月之辉,明悟了他与岳凌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梅问鹤的天也塌了,他自幼最为崇敬的父亲大人,竟是在岳凌面前犹如孩童一般,被辩的哑口无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两人呆呆的立在城门外,从未谋面,彼此之间却好似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一架马车驶过,在贾宝玉的面前停下。
里面夏金桂打起轿帘,瞪了外面一眼,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不上车等什么呢?几辈子你也赶不上定国公的能为。别在外面给老娘丢人现眼了,科举不成,往后就当牛做马报答老娘的大恩大德。”
睁开眼,却在贾宝玉身边还发现了一书生,此人相貌端正,比宝玉的阴柔还是要多几分盛气,只是此时也似未曾浇水的花一般,发蔫了。
夏金桂促狭笑笑,“这位公子要去何方,搭个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