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杨凌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走吧,这里的事,已与你我无关。麒麟申的路,他自己选定了。我们该回去了。
高见不再看麒麟申,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杨凌站在原地,脸色复杂地看着麒麟申,又看看高见远去的背影,麒麟申对他微微颔首,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高见的话语。最终,杨凌咬了咬牙。
快步跟上了高见。
两人离去,高见赶了这么久的路,来到利刃原,也就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
指望着高见和麒麟申达成协议的杨凌不解的离开,看着很不情愿。
利刃原的风依旧呜咽,吹拂着这片空壳般的大地,麒麟申独立风中,望着南方。
快了。
杨凌心中仍有疑虑。
麒麟申和高见在搞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高见和麒麟申,其实是没办法互相信任的。
或者说,高见可以去相信麒麟申,而麒麟申,是信不过高见的,他不可能去执行高见和杨凌的计划。
愚蠢也好,执拗也好,反正事情就是这样。
杨凌的计划,注定不可能成功,麒麟申,也从来没准备和杨凌合作。
麒麟申只是自己在做自己的事情。
高见看的很清楚,但杨凌这个聪明人,却偏偏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
不对,也不能说是犯糊涂,只能说,杨凌多多少少也是有点理想气质在身上的,就算他很有能力也是如此。
“杨凌,这里就先别耽误了,我们先回去吧,路上我和你细说。”高见于是说道。
“等等,在这里不能说吗?”杨凌不肯离去。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非得走到这一步?
明明有更好的路,让塞外诸部入驻边关,借他们的力量对抗金家和幽明地那些蛀虫,高见亮明身份,足以震慑宵小。
待局势初定,杨凌便可以以‘收服诸部、安定边陲’之功名正言顺踏入凉州的权力中枢,这是三赢,麒麟部得喘息之地,边关百姓免于战火,杨凌也能一展抱负。
高见和麒麟申,是内鬼吗?
不过,高见拉着他,说道:“你和麒麟申打的交道比我多,你觉得他是信口开河的人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是?”
这话一说,杨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很显然,高见和麒麟申都不是傻子,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俩人都比杨凌要厉害,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达成了共识,肯定是杨凌自己有问题。
麒麟申和高见都不是糊涂人,他们比自己看得更透。
“好……那我们先回去,回去的路上,再说这些事情,如果事情说服不了我的,我会赶回来的,到时候高大人可就得走回来了。”杨凌勉强扯开嘴角,说了个笑话。
“好,到时候我走回去,无非就是扎脚一点。”高见说着,对麒麟申告辞,随后拉着不情不愿的杨凌,准备离开这里。
高见告辞了麒麟部,然后带着杨凌,刚刚乘上那异兽,杨凌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所以,高大人,到底是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透的?你们明明都没有交流什么东西,却又在这个时候做出一样的决定,想来必有缘由吧。”
高见乘在异兽上面,淡淡的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指望麒麟申相信我们两个神朝人,能给他们带来公平正义?指望一群被仇恨和生存本能驱使的狼,进入羊圈后能遵守规矩?杨凌,是不是覃隆给你的自信太多了?”
高见知道,杨凌曾靠一席话语,便折服覃隆,让覃隆这位两关大宗师为他所用,这确实是很厉害,但这招不能总用啊。
“我当然不准备仅靠一席话语,所以我才要策划抢夺边关之事,就是为了和麒麟部证明我的可信,此事之后,我也能够取代凉州世家,起码在当地可以开始真正夺取政令,这有何不好?这般好处,麒麟申赌一把,信我一次,又有什么?高大人你不也是赌了一把,信了我一次吗?难道我有让你失望吗?”杨凌气急,有些着急的说道。
高见却摇了摇头:“你不至于想不明白才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三赢’?你觉得是三赢,但麒麟申赌的是整个族群的命,而不是他自己的命,说白了,神朝和塞外诸部是你死我活。麒麟申选择赴死,不是愚蠢,恰恰是他看透了这无解的死局,选择用自己一命,为部族换取一个更确定、也更符合他认知逻辑的机会——一个不需要将部族命运寄托在神朝人‘善心’和‘计划’上的机会。”
“你的三赢,运作的好,能挣一百,但也可能亏一百。”高见说道。
杨凌则接话:“而他的计划,不管怎么说,都亏不了一百,是吧?”
显然,话说到这里,杨凌已经知道了原因。
麒麟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亏一百’这个选项,他们宁可少赚,也不会多亏,因为他们亏不起。
所以,杨凌的三赢对他们来说是空中楼阁。
高见点头:“是,而且,你真觉得,麒麟部是什么好人吗?”
高见这话,让杨凌皱眉,他忍不住说道:“神朝世家们行凶作恶,干出万般毒事,心无慈爱,身常行恶,曾无一善,所作所为伤化虐民,贪残酷烈,如今神朝治下,常有父母不保其子,夫妻相弃于匡床之遗憾,动辄便有万户城郭空虚,千里烟火断灭之惨事,更是骄奢淫逸,极尽奢华,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使鬼尚难为之,但世家乃至于神朝官府还毫无悔改,恃众怙力,惟在强压,不思怀柔,滥商辛之戮,令君子结舌,贤人缄口,如此作风,任谁和他们比,都算得上是好人。”
“再说了,麒麟部生活凄惨,和神朝百姓生活比起来,差的更远,这就是我所说的,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中,而世家们生活在另一片天地里,同一片天地里的自然是同伴,另一片天地的才是敌人,我想这个道理,高大人不会不明白吧?我能理解麒麟部不信任我们,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是恶人呀。”
杨凌言辞凿凿,似乎是想要说服高见。
高见却仍旧只是笑笑,然后轻声说道:“杨凌,你说神朝世家坏,盘剥百姓,是蛀虫。不错。可杨凌,你告诉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高见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视线如电,“草原诸部……又能是什么好人吗?”
“饕餮部以人为食,凶名赫赫,就这样依然加入了神朝内部,。麒麟部呢?他们就不‘吃人’了?”高见的声音不高,也很平静,但却并不准备在这里退让:“为了生存,为了部族延续,劫掠边关,屠戮神朝村落,抢夺妇孺粮食,哪一样他们没做过,哪一样他们不敢做?哪一样不是累累血债?他们的刀下,就没有枉死的冤魂?他们草籽不够时,就不会去吞并更弱小的部落,夺其存粮,断其生路?在这片利刃原上,生存本身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掠夺,他们和我们神朝那些争夺资源的世家大族,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一个披着‘礼法’的外衣,一个更赤裸裸罢了。”
“神朝凶恶,可草原王庭,异兽诸部……又能是什么好人嘛?饕餮部吃人,难道神朝会不接纳他们?接纳之后,又会觉得他们是什么不得了的凶兽吗?饕餮部,包括其他四夷部,难道和世家又有什么区别吗?”
“倒是你,指望麒麟部这些外来者给自己带来公平正义,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你觉得麒麟部和神朝的苦民们是生活在同样的天地之中,所以他们是同样的人,是同胞,可以互相帮助,但是……他们真的是同样的人吗?”高见质问道。
“为什么不是?”杨凌的眉头越蹙越紧,说道:“高大人,你只看其行,却未见其缘由,麒麟申也好,那些在刀锋上捡拾草籽、一口饭食一口血的普通麒麟部族人也罢,甚至那些凶名赫赫的麒麟部战士……他们为何如此?难道是天性嗜杀?并非如此,是因为他们生活在这利刃原,生活在神朝的压迫之中,是这些东西,逼得他们不掠夺、不争斗、不变得凶狠就无法活下去,他们又和这些苦民有什么区别呢?!”
“剥开这层为了生存而披上的凶狠外皮,内里是什么?内里,是与神朝那些在田垄间累弯了腰、却被世家盘剥得食不果腹的农夫,一模一样的血肉之躯!是与凉州边关那些饱受胡骑侵扰、朝不保夕的戍卒和百姓,毫无二致的人心!”
“所谓胡人,不过是被同样的日月照耀,被同样的雨雪风霜捶打的——同样的人!是承受着不同形式苦难,但苦难本质并无差别,这又有什么呢?”
杨凌提升了一些音量,说到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目标和看法坚定不移。
当然坚定不移!
杨凌一直努力到现在,提着脑袋,随时可能送命,用尽一切办法,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是发自内心认可自己的看法,发自内心相信自己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正义,
“嗤——”听见这话,高见突然笑出了声。
说实话,高见真的没想到,杨凌最终会这么说话。
所以,高见准备真正和杨凌深入对话一场。
他接着说道:“百姓苦,神朝百姓苦于世家盘剥,塞外胡人苦于天地酷烈与部落征伐,这都没错。”
说到这个话题,高见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但杨凌,你想过没有?你为了你的‘大计’,为了登上那个舞台,所害死的那一船人,他们苦不苦?他们的家人苦不苦?他们难道就不是你口中想要拯救的‘百姓’?”
“你,又是什么好人吗?”
昔日,杨凌为了阻绝高见,毫不犹豫的打爆了飞舟,一舟人都死了。
“那是为了大局。”杨凌辩解道。
“神朝世家,麒麟部,也都是为了大局,他们都有自己的大局,你也是。”高见如此说道。
“大家都有自己的道理。”高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杨凌,看到了无数在仇恨、贪婪、生存压力下挣扎的面孔,“神朝世家有维护自身特权的道理,麒麟申有为部族搏一条生路的道理,你杨凌有施展抱负、改变格局的道理,甚至那些被劫掠、被屠戮、被牺牲的普通人,也有活下去、求安稳的道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冷意:
“可这些‘道理’碰撞在一起,最后做的事情是什么?是互相争夺,互相猜忌,互相算计,互相杀害!神朝世家压榨百姓,草原诸部劫掠边关,你杨凌为了上位不惜牺牲无辜……一环扣一环,仇恨迭加仇恨,杀戮催生杀戮!最终的结果,就是让更多的人,陷入更深的苦楚和绝望之中!就是这样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你说凡人和麒麟部是同一片天地的?同的哪一门子天地?他们从根子上就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因为环境,而是因为力量!”
是的,因为力量!
高见看着杨凌那变幻不定的脸色,最终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唉,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高阶修行者啊。”
“神朝的底层逻辑,就在于高阶修行者身上啊。”
拯救者与被拯救者,有时不过是一体两面,都在名为“生存”的漩涡中挣扎沉浮。
杨凌觉得百姓苦,可被他害死的一船人,难道就不苦?
大家都有自己的道理,可大家最后做的事情是互相争夺,互相杀害,最终让更多的人陷入苦楚里面。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神朝,乃至这方天地的所有一切,其底层逻辑,其存在的根基,其运转的法则……从来就不在什么‘民心’、‘道义’、甚至‘生存’本身。
它只在于一样东西:力量。更准确地说,是修行境界。
修行境界本身,才是唯一的阶级。
世家是,胡人们是,甚至杨凌和高见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