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相隔三个月，钧天宫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谢长安随意望过去，却仍发现几处细微的出入。
比如，宫阙台阶之下的两名仙使，有一个换了人。
又比如，悬在钧天宫上空的日辉，变成剑气氤氲的长虹。
她在其中一名仙使身旁停住脚步。
带路者不明缘由，转头疑惑。
谢长安：“我记得上回来，是你与另一个同伴当值吧，她是否休沐了？”
小仙使啊了一声，认出这位新晋的仙君，忙行了礼，难过道：“您说的可是安宁？仙宴时，她仰慕帝君与上仙风采，偷偷溜入内殿想看热闹，不曾想却被牵连……已是殁了。”
谢长安上回来这里，看见钧天宫仙使清一色罗裙半臂，样式大差不差，唯独那个小仙使在裙摆上绣了一枝垂灯花，谢长安因那垂灯花驻足片刻，询问之下，听见对方名唤安宁，与自己本名里恰好有一个字相同，便留了印象，还答应下次为她带来一枝垂灯花。
“多谢灵均姐姐！”小仙使笑语嫣然，对当时还不是仙君的谢长安道，“待你下次再来，我也给你带一朵月影，那是钧天宫才有的花。”
她拿出特意带在身上的垂灯花，手指转动，花瓣凋落，旋即化为轻烟。
小小仙使，卷入黄龙仙人的阴谋，卷入穷奇毁天灭地的祸乱，自然尸骨无存。
若非惊鸿一瞥，寥寥几句，谢长安甚至也不知道钧天宫中，还曾有过与自己名字相近的仙使。
仙宫也好，凡间也罢，小人物的命运总是如此。
叹息声消散在风中，她抬步走上玉阶。
“走吧，去见帝君。”
“重新回到真仙的滋味如何？”
帝君负手而立，听见她入殿，转身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谢长安看见他，心头就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拼尽全力，九死一生，也多得帝君指点迷津。”
琅嬛仙府三十层借用李伯夷与叶沉璧身躯进行斗法的那一段经历，的确称得上一句指点迷津，后来她旁观寒景与穷奇交手，造化变幻翻江倒海，同样于她也是拨云见月，若有所得。
“你于琅嬛仙府折桂，又在大战中立功，修为也入了大罗境门槛，原本配得上一个上仙之位，只不过……”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就没继续说下去，却是峰回路转，生硬折开。
“让你去五霞天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谢长安毫不意外对方会问起这件事。
“我尚有几处疑问，还望帝君解惑。”
“说。”
“上回帝君让我去五霞天做三件事。找一件东西，杀一个人，毁点仙谱。”
找东西的事已然明了，陆离此物本身就是一件弥补造意不足的法宝，但也可以开启戒真上仙手中的坤舆，令其拓印更为高阶厉害的法宝。没有陆离的坤舆，终究只是一件空有大罗品相的宝物。
但谢长安上回还未决定要不要去，就没追根究底，这次她自然是要问个明白。
“敢问帝君，要杀的人，是谁？”
她自登仙以来，对仙人力量有了明确认知，凡间修士能耐再大，也很难与上界对抗，如上次他们两人附身的李伯夷和叶沉璧，在五霞天已算佼佼者，可依旧被她与帝君夺了身躯。自然，若是对方全力反抗，未尝不能让谢长安他们受伤，可这也需要付出鱼死网破的代价。
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帝君如此郑重其事，特地交代？
“你知道吗？”
帝君笑了一下，答非所问。
“穷奇出世，四道封印锁链断绝，诸天结界松动，源源不断的灵力已从琅嬛仙府流向下界。”
谢长安一惊。
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下界的灵力增强，凡间修士的境界限制有望打破，若其中有天资出色者，未尝不能趁此机会增进修为，甚至达到仙人境。”帝君徐徐说道。
谢长安：“如今，穷奇重新被镇压，封印是否也会重新加上？”
帝君反问：“你希望封印重新加上，下界众生永无飞升翻身之日吗？”
谢长安：“此事，自然是听凭帝君作主。”
帝君：“狡猾。”
他手指微动，轻飘飘一片东西落入她的手心。
花瓣？
谢长安端详不语。
帝君：“认得此物吗？”
谢长安：“渺邈花，我记得似乎只有启明宫栽种。”
此花能吸收储存灵气，转赠他人，上回她从琅嬛仙府出来，就收到了一枝墨城送来的渺邈花。
帝君：“这片花瓣，就是在穷奇封镇处附近发现的。”
毫无疑问，花瓣的主人，一定也与解开穷奇封印有关。
谢长安抬眼。
帝君冲她挑眉，意思是没想到吧。
“不可能是墨城。”她很快得出结论。
帝君似笑非笑：“你很相信他。”
谢长安没有被他的调侃所动，兀自分析道：“如果墨城与黄龙等人勾结，当时情境下，黄龙涵虚已然走投无路，不可能不将墨城供出来，殊死一搏。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墨城所为，他也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帝君：“所以，你认为是有人故意构陷墨城。”
谢长安：“孤光在启明宫当差，想要拿到渺邈花不难，他又与黄龙勾结，为其驱策左右，很有可能就是他。”
帝君噙笑：“这花瓣上面隐藏的秘密不少，你不妨再探查看看。”
谢长安不爱与故弄玄虚的人来往，但当这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是上界共主，仙宫帝君时，她似乎也只能抿了抿唇，将神识探入花瓣。
这一探，还真让她发现一丝不同寻常。
这片渺邈花瓣，的确是启明宫之物，这毋庸置疑，它表里如一，被渺邈花独有的气息所覆盖，内里甚至还有启明宫的灵气。
若只到此为止，这片花瓣毫无疑问就是墨城或孤光遗留的。
但芥子须弥，亦有微尘三千，当神识深入花瓣，在方寸之间游走，她终于发现一丝若有似无，浅淡得近乎无法捕捉的灵气——
既不是渺邈花本身的气息，也不属于墨城，而是有人在上面施过术法后，抹去痕迹，但又无法完全抹去的残余。
这并非是施术人不高明，而是渺邈的特性决定了它既能储存灵气，在灵气被抽空转移之后也必然会有残留，这一丝痕迹被覆盖在渺邈原本的气息之下，若非帝君的态度诡异，她又不厌其烦一点点用灵识探过去，也完全无法发现。
灵力消耗过多，抽离花瓣出来之际，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一缕气息痕迹，游走变幻，隐藏很深，而且，境界极高，不是孤光。”
帝君接道：“确如你所说，墨城不至于会蠢到留下这样的证据。”
但再明显的嫁祸，只要帝君相信，就可以生出无数罅隙。
此人不是来自黄龙涵虚洛水青崖四人之一，他的修为仙力，又必然不会比这四人差，如果排除墨城……
谢长安脱口而出：“黄龙他们还有同谋，此人至今依旧隐身未出？！”
帝君：“也许，就连黄龙自己也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同谋。说来也巧，这一缕气息的主人，我曾在五霞天遇见过。”
谢长安：“五霞天皆为凡人。”
帝君：“不然。当年仙乱，五霞天是其中一个战场，也是最后一个战场，当时有不少仙人，皆化身前往，参与其中，我要你去五霞天，正是寻找此人。上界灵障重重，即便是我，想要借着这一缕气息找出此人也很难，但假如他的化身还在下界逗留，这一缕气息足够你确认对方身份了。杀了他，必会惊动此人在上界的真身，我就能借此将人找出来。”
谢长安：“帝君是何时发现这片花瓣的？”
帝君：“钧天琼宴之前。”
谢长安：“既然那时帝君就已察觉黄龙等人的意图，为何不提前阻拦？”
帝君笑吟吟：“你可算是问到这里了。那自然是因为我也想解开穷奇身上的封印啊。黄龙他们提前动了手，帮我把麻烦解决了，何乐不为呢？”
谢长安：“……还请帝君明示。”
帝君笑而不语，伸出手。
一枚黑色的棋子出现，虚悬掌心上方。
“这是穷奇的一半神魂。被他们放出来，出现在仙宴中的，只有它的另一半而已。”
随着他的话语，穷奇凶魂冲破棋子禁锢，嘶吼咆哮而出！
内殿虽有结界护持，地面却依旧剧烈震动，灵力威压扑面而来，谢长安下意识退了一步，万古长生剑随心念动，浮现身前，作出防御姿态。
但下一刻，穷奇凶魂被重新收回，棋子黑气澎湃，显然强行压制之下的穷奇凶魂始终想要冲出牢笼，却始终无法突破帝君的五指范围。
“你以为黄龙等人在大战中实力看似平平，那是因为他们在解开封印时就已经受伤，却迫于穷奇出世，拖无可拖，不得不在仙宴发动，否则仙宴那日，还得再死一些人。”
谢长安沉吟不语，心中却已了然。
怪不得她总觉得当时黄龙等人声势浩大，穷奇也已称得上厉害棘手，这场大战却像虎头蛇尾，匆忙收场，仿佛始终少了点什么。
帝君：“当日祝玄光以己身为镇，连接诸天各界，维持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虽然此举堪称疯狂，却给了本君一点启示。我也以自身为镇，提前困住穷奇一半神魂，让它如黄龙等人所愿重新出世，闹出一场翻江倒海的偌大动静，却又不至于将整个上界毁灭，你说，这是不是很妙？”
谢长安：……
帝君见她表情，嘴角微翘。
“你肯定在心里想，本君觉得祝玄光是疯子，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谢长安面无表情：“是在下愚钝，暂时还未能明了帝君深意罢了。”
“我说过，既然你想求个甚解，今日我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包括所有目的。”
帝君轻咳两声，将棋子收回，穷奇的咆哮犹在耳边，一声又一声的怒吼震得谢长安耳朵难受，可见其愤恨不甘。
“穷奇身上四道封印锁链，一道连接琅嬛仙府十五层，另外三道，则分别在长夜天、临鬼天、金阙天，想解开它身上的封印，自然也要斩断这四处锁链。”
钧天宫内殿，只有帝君与谢长安二人。
重重结界之下，无论他们今日在此说了什么，都不会有人能窥探得知。
“琅嬛仙府的好说，只要稍会布阵，孤光那样受人驱策差遣的资质，也可以阵法斩断，但另外三处，则与诸天结界相连，毁去锁链，不仅会牵连此三界的点仙谱，还会打通诸天结界，以琅嬛仙府为缺口，将灵力引向下界。”
谢长安不禁道：“帝君让我去办的三件事里，包括毁掉五霞天的点仙谱。你想……”
帝君的目光与她对上。
“不错，本君既想毁掉诸天结界，让下方各界相连，也想毁掉所有点仙谱，令上下重新相通，实现真正的，诸天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