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们敬爱你呀!”
“天无二日,陛下就是我心中最亮的太阳呀!”
“陛下的恩情还不完,陛下的功绩比天高,陛下的恩情比海深!”
“忠诚!”
平州港——如今已经正式更名为“唐州港”,因为附近有座小山包,又被民间称为“唐山港”——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百姓都自发地涌上街头,欢庆胜利,喜迎陛下回到他忠实的首都。
真个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不仅唐州城几乎全城出动,在欢庆的人群中,甚至不乏居住在帝国边疆的铁杆明粉。
他们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只为共襄盛举,一睹偶像的英姿。
“他们这是……”
李世民凭靠着船栏,望着岸边疯狂人群,眼神有些呆滞。
他当年凭一己之力驱除鞑虏、终结东汉末年以降的乱世、开启一个崭新盛世的时候,百姓的拥戴程度还不及这儿的十分之一。
身为顶尖的政治动物,在钦佩好大儿李明取得的巨大人望之余,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夸张了,已经不仅仅是“拥戴”的程度了。
理性而论,这场战争并非没有给大明民间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
奔腾的油价就是一例,站在普通人的角度,这完全是李明的独断专行导致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然而,大明百姓似乎对陛下一时兴起造成的生活不便不以为意,仍然狂热地拥护着他的一切决策。
这已经不是理性的行为了,简直有点向“斜教”发展的趋势。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李世民将视线从喧闹的港口挪开,双眼直视身旁的小儿子。
李明无辜地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啊,大约是报纸上恰好刊载了我回城的时间和地点了吧。嗐,那群无孔不入的记者,我回去得好好说说裴行俭那小子……”
“别打哈哈。我问的是,你……对你的人民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如此疯狂地支持着你?”
李世民表示,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和谁唱聊斋呢?
经历了春秋战国和南北朝大乱斗以后,皇帝早就跌落神坛,从“天之子”蜕变成了“兵强马壮者为之”的竞争上岗职业。
老百姓对一个皇帝能拥戴到“脑残”的程度,这不正常。
李明继续满脸无辜地吟唱着:
“很惭愧,我就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在辽东两三年,我也没有干别的,大概三件事:均分田地、整顿吏治、鼓励工商……”
“别跟我打哈哈。你以为这些工作我在我的任上没有干过?”李世民直接打断对方的长篇大论。
他面有愠色,觉得这小家伙看扁了他,把他当成房玄龄、长孙无忌之流哄骗。
都是当皇帝的同行,这其中的诡异,谁瞒得过谁啊?
“我甚至还亲手终结了乱世,而你却是开启乱世的那个。可为什么人民却独独对你这么喜爱,远胜于我?”
不愧是唐太宗李世民,政治嗅觉不是一般的敏锐,比天下第一能臣还要高出一个层次。
平心而论,将老李和小李作对比,文治确实略逊一筹,但武功不好说。
虽然小李用“斜教”精神阉割了北方诸蛮,算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北方的最大边患。
但是老李直接暴力一拳打散了突厥汗国,一扫五胡十六国以来、汉民被北方游牧长期压制的阴霾,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历史意义更大。
父子双方直接对垒,虽然以李明大获全胜而告终,但这并不能证明李明的武功必然强于老父亲。
毕竟李世民是在政治、经济、兵力、补给全面被动的不利条件下,在身体罹患重疾的情况下,顶着满身debuff,硬抗李明、李靖两路精兵的暴力轰入。
最后逼得对手不得不出奇招,玩了一手旱地行舟,才最终获胜。
这很难说不是一种虽败犹胜。
因此,双方在民望上的巨大差距是没有理由的,他老李何曾这么风光过?
那小子一定试了盘外招!
眼看没法打哈哈蒙混过关,李明压低了声音:
“没做别的,只是将我做的好事,比较‘充分’地传达给了我的人民而已。”
李世民听得眉头一皱:
“报纸……你是在利用报纸,巩固你的统治?
“这就是你搞长安报社,以及其他诸多报社的根本目的吧?”
虽然“洗脑”这个词还没有诞生,但是古代的君王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不知道舆论和宣传的重要性。
春秋时期就有系统性法律限制民间出版物了,老李自己就在《贞观律》里规定了哪些书籍不得出版了。
小李的那点花招,逃不过老一辈艺术家的眼睛。
“哎呀,怎么会呢——我都是实事求是的——”李明打着哈哈。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回了岸边。
“随你便,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只是神岂是那么好当的?小心别被反噬了。”
“我会的。”李明沉静地点点头。
父子俩不再言语,眺望着热闹沸腾的港口,各怀心事。
“陛下!准备靠……岸……”
临时书童契苾何力兴冲冲地来到甲板,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慢慢缩了回去。
要脸。
这位精唐老哥,先是发誓绝不叛唐。
然后发誓绝不对唐军动刀兵。
到最终战时,亲自领兵对着李世民陛下高喊乌拉。
灵活的道德底线,让他自己都有点绷不住了。
哪来的脸面对天可汗陛下……
可是李世民也看见了他,自然不会放过玩弄这个玩具的机会,故意大声阴阳怪气地说:
“哟,这不是大明忠心耿耿的战将,契苾何力大将军嘛!和令妻相处得愉快否?
“哦,令妻乃是残唐余孽,想必大将军是看不上了,失敬失敬。”
他的妻子乃是临洮县主,是大唐宗室之女,天可汗亲自为他赐婚的。
凤凰男倒打岳父家一耙什么的,听起来就很龌龊。
别说了别说了……契苾何力羞愧难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快把头埋进土里了。
李明看了尬住的小弟一眼,替他解围道:
“好的,我会亲自服侍我父亲下船。你去指挥兵团。”
呼,不用和天可汗尴尬地共处……契苾何力感激地向李明陛下拱拱手,战战兢兢地退下。
明唐合并以后,在陛下身边是少不得接触到天可汗的,这文秘工作是没法干了,不如回军队。
李世民看着铁勒小老弟的背影,抚摸着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
“没想到你还挺爱护你的下属。”
“不然呢?”李明理所当然地反问。
李世民转过身,一改过去无所吊谓的态度,十分严肃地说:
“和臣下,不可交心。”
啥?
李明听得满头问号。
和员工交心乃是他御下的核心科技,十四奸党和谐的君臣关系让旁人艳羡不已。
如果不谈感情,那臣下还能心甘情愿地辅佐他,替他当牛做马干活吗?
作为曾经的小趴菜,他可太清楚,一个把属下当牛马的无情领导,能对一个团队带来多大的破坏作用。
只有自己淋过雨才会为他人撑伞,自己当上大领导以后,李明坚决吸取教训,发誓不当这样的团队毒药。
父亲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
然而,李明也不是满腔理想主义的小年轻,算上两辈子,他的实际年龄也不比现在的李世民小多少。
他知道,作为同行的前辈、在历史上一直以“重感情”而著称的唐太宗,能说出“别和臣下交心”这番貌似矛盾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似乎对我的奇谈怪论并不排斥?”
李世民在一旁观察着儿子的表情。
“对于不同的意见,我一直都抱持着开放的态度。”李明模棱两可地回答。
李世民眉头一挑:“我说了你会听吗?”
李明:“提意见的是你不是我,做决策的是我不是你。”
李世民:“好小子,什么便宜都给你占是吧!”
老李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十分欣慰。
历史上,有能力的少主不少,但是一上来就有帝皇心气儿的少主,估计只有李明这一个孤例了。
这小子,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啊。
正因如此,李世民不吝将最实用、也最暗黑的帝王之术倾囊相授。
就像玉匠看见一块最完美的璞玉,迫不及待地要将其车成最圆润的珠子一样。
“你当皇帝当多久了?”李世民问。
李明心里算了一下:
“如果从打出大明的旗号开始,大概一年不到。
“如果算上在辽东主政的时间,那大概有个两三年了吧。”
“哦。”李世民点点头,道,“那你算当了半个皇帝。”
李明不解:“何出此言?”
不管怎么算,半年的实习期肯定已经过了,还不算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呢。
怎么能算半个皇帝?
“因为你只当过乱世皇帝,没当过治世皇帝。”李世民缓缓道。
李明的眉毛越皱越深:
“这有什么区别吗?而且乱世的创业者,不比承平的守成者更难?”
李世民点点头,又摇摇头:
“创业虽比守成难,但是二者实质上是两码事,并非可以简单用难易来对比。
“你身上的一些特质或许适合创业,但不适合收成。”
李明眉毛一挑:“譬如说?”
李世民:“譬如说,你不会推卸责任。”
甩锅难道是一门值得赞扬、值得学习的技术吗?
李明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回怼。
李世民继续说道:
“你当‘皇帝’的这段时间,你和你的臣下、你的国家、你的人民,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推翻唐朝。
“在这个共同目标的团结下,内部争议可以暂时弥合,贪欲可以暂时压制,百姓的不满也可以用对美好未来的展望来暂时搁置。
“现在,唐朝已经亡了。可是生活难道立刻就能变得美好吗?吏治永远清明,没有天灾,百姓从此丰衣足食,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吗?
“偌大的天下,难道就没有一处悲痛哀嚎了吗?不会有人心生不满吗?”
李明闷声摇头:
“应该是不可能的。”
“那这所有的的问题,最后是不是都会归结到你头上?”李世民提高了音量: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李明不答。
“可是,南北朝以降,皇帝轮流做,天子已经褪去了神性。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皇帝也只是一介肉骨凡胎而已。”
李世民的语气逐渐沉重:
“一个凡人,如何能容纳一整个国家的污垢呢?
“所以,为了统治的长治久安,你必须适当地将污垢甩到属下的身上。
“譬如说,你将杀死李泰的责任,主动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通情达理,姑且还能理解你、原谅你。
“可如果换做一般人,换做普通百姓。
“因为你的决策,错误的决策也好、正确决策的必要牺牲也罢,害死了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
“你觉得他们会原谅你吗?”
说着,李世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这么渺小的身躯,你不推卸责任,难道要将全天下的重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肩膀上?
李明还是没吭气。
“至于你坚实可靠的臣下形成功勋集团,逐渐演变为新的门阀士族,贪污腐化、垄断国家资源什么的,这种‘常规’问题想必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就不需要我赘述了。”
李世民重新转向身后,依靠着栏杆,最后道:
“你既要向臣下推卸责任,又要你的臣下防止欺上瞒下,欺压你的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和臣下交心吗?”
李明只觉手脚麻木,心思重重。
矛盾是永远存在的,当主要矛盾从外部转为内部矛盾时。
内耗就不可阻止地发生了。
过去乌托邦式的君臣关系,势必不能持久。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政治么……
“所以……”当李明说出口时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嗓音异常干涩。
“所以,父亲。你过去所表现出的、与臣下的亲近关系,其实都是演的吗?”
李世民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唉……
沉默良久,他看着起伏不定的海面,低沉地说:
“我希望我不是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