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看着电报上那段措辞强硬却又留有余地的话,由衷地赞叹道:“如果英国人同意的话,我们既能拿到实利,又守住了国本,只是不知道英国人会不会同意。”
楚云飞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那份电报稿,推到了一旁:“这份电报,只是一个开始,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他的声音,在温暖的室内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沉重的忧虑:“林参谋长,这次边境冲突,英国人的援助,看似是我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对区区五千万英镑,和一点石油提炼技术,如此看重?”
林蔚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我们缺。”
缺钱的事情自不用说。
如果不依赖外国援助的话,国民政府的经济早就崩溃到不能再崩溃。
而法币之所以在缓慢贬值而不是直接崩溃的本质原因就是因为华北地区施行了粮食本位制以及美、英等国家的大力援助。
“是啊,我们缺。”
楚云飞站起身,重新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地图前,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战线上,而是扫过了整个中国的内陆腹地:“我们的底子太弱。”
“我们的工业,完全落后于世界列强。我们的农业,亦不发达,至今还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
这样的国家,就算打赢了这场战争,又能如何?
不过是从一个泥潭,爬进另一个泥潭罢了。”
楚云飞用手指,在地图上甘肃玉门油田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就拿这次我们向英国人索要的顶级石油加工技术而言。
和美国人的技术相比,无非就是利用率上的差距。
但我们的石油提炼工业只能够在这样的屈辱之中起步。
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
现如今我们整个国家,目前能指望的,只有玉门油田。根据美国人预估年产量,可以达到六百万加仑。
可实际上呢?”
林蔚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印象中玉门油田的产量并不算高,无法供应国内战争所需。”
“没错,因为落后的开采技术和极端受限的运输条件。
我们去年的实际产量,只有区区四百万加仑!
这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损耗在了漫长而崎岖的运输线上。”
“四百万加仑!”
楚云飞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这些油看似不少,勉强能维持我们现有数千辆卡车和装甲车辆的日常运转。
但是,林参谋长,这是在现如今的对峙时期!
一旦我们发起大规模的战略反攻,一旦我们的军队要开始大规模机械化机动。
这点产量,连支撑一场大战役都捉襟见肘,更遑论建立起任何有效的战略储备!”
楚云飞顿了顿:“为了适应接下来的战争形式,以及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军队建设转型,石油产量的提高,势在必行!”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划过地图,移向了东北方向:“抚顺地区的页岩油,倒是产油大户。
可现在,它在日本人的手上,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想要提高我们自己的产量,想要让甘肃的油,能源源不断地运到前线,运到工厂,就代表着,我们需要更多的卡-车,需要更多的铁路机车,需要更完善的运输网络!”
“否则。”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我们就只能永远依赖进口!将我们宝贵的、用将士生命换来的外汇和运力,浪费在这些本可以由我们自己解决的困难身上!”
林蔚静静地听着,楚云飞的这番话,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军事范畴,上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
他完全赞同楚云飞的远见,但内心深处,却也升起了一丝隐忧。
“总顾问。”
林蔚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您说得都对。可是,无论是从英国人手里换技术,还是从美国人那里要援助,这是否会让我们,与他们绑定得太深?
如此深度的合作,是否存在着损害我们自身主权的潜在可能性?”
引狼入室,与虎谋皮,最终,会否被反噬?
听完林蔚的顾虑,楚云飞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自己的这位参谋长,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坚定:“林参谋长,你说的,是长治久安之策。可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亡国灭种之危局!”
楚云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们现在,就是在饮鸩止渴!”
“没有什么主权不主权!”
“只有,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场该死的反侵略战争。”
“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才有资格,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走上谈判桌,去和他们讨论什么是主权,什么是利益,什么是他们应当让步的东西,什么是我们应该付出的利益。”
楚云飞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蔚:“而如果,我们是靠着盟友的施舍,在战场上‘躺赢’。
那么,即便战争胜利了,我们也得不到任何一个国家的尊重!”
“到那时,”楚云飞的声音冰冷无比:“我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只会被当成一道菜,被现如今的这些所谓盟友,摆在桌上,瓜分殆尽!”
“不要忘了,我们才刚刚联手美国人狠狠地敲了一笔英国人竹杠,一旦时机成熟,英国人同样可以联合美国人对我们施压。”
林蔚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是啊。
先活下去。
才有资格,谈以后。
楚云飞接着摸了摸下巴,意识再度沉浸到了系统之中的根据地建设模板。
豫西剿匪已近四月,依旧没能够成功建设豫西抗日根据地。
这说明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
那就是豫西的剿匪工作并没有赵承绶汇报的那么顺利。
在当地,他们也并没有有效的深入基层,并没有有效的完成基层权力的更迭。
真正的基层权力和利益依旧掌握在哪些地主阶级的手上。
这怎么能行呢?
时间本就不足,这样磨磨蹭蹭下去,土地改革得搞到什么时候去。
民心抓不住,什么事情都办不成,说破天也没什么意义。
现如今的民国什么人最多。
当然是受苦受难的穷人最多。
不能为穷人考虑的zq,终究只是无根浮萍,得不到人民的支持。
想到这里,楚云飞当即朗声道:“赵鹏程。”
“有!”
赵鹏程很快推门而入:“钧座。”
“东征纵队的指挥官丁伟现在在什么地方?”
“根据您此前的推荐,现如今已经动身前往陆大报名。”
楚云飞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八路军指挥官上陆大只是他计划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能够继续顺利推行下去,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
“现在东征纵队是谁在指挥?”
赵鹏程思索了片刻之后,接着缓缓说道:“现如今东征纵队的指挥官为李云龙,副指挥官为孔捷,政委是一个叫李文英的人,此前没有打过交道,不过,他们似乎现在叫什么政治处了,主任是李文英,副主任是一个叫赵刚的人,此前是独立团的政委。”
“传我的命令。”
楚云飞的声音,变得不容置疑。
“第一,通知东征纵队指挥官李云龙、政治处副主任赵刚,以及孙卫谋、谢明,先放下手头工作,三日后,到联合指挥部开会,专题商讨下一阶段华北地区土地改革的推行问题!”
“第二,立即给赵承绶总司令发电报。请他立即放下前线事务,前来总部开会,汇报一下豫西剿匪的‘具体’进展!”
“是!”
赵鹏程转身离开之后,林蔚依旧一脸懵逼。
十来分钟之前他们还在商量着西北的工业发展问题。
下一刻,楚云飞就让赵鹏程进来、并且安排了相关的工作。
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方式让林蔚颇为不适应。
见楚云飞再度站在了地图前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林蔚颇为识趣的离开了会议室。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
林蔚已经明白这个状态下的楚云飞,略微有些“耳聋”。
或许说这个状态下的楚云飞似乎在思考其他问题,并不想要和其他人讨论事情。
离开了会议室之后。
张大云叼着烟凑了过来:“参座,啥事啊,这么神秘。”
林蔚笑着将手上的电报递给了张大云:“这件事不宜公开,看完就算了。”
张大云扫了一眼,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参座,这种事恐怕瞒不住。”
“安心,用不了多久中央日报就会定下宣传基调,到时候其他报社自然会稳步跟进。”
——
百里之外的太原。
那座在战火中几经淬炼、如今已是华北工业心脏的兵工厂内。
一场酝酿已久的变革,也终于迎来了开花结果的时刻。
兵工厂,三号武器测试场。
这里戒备森严,四周拉起了高高的铁丝网。
冬日的阳光,惨白而无力。
靶场中央,孤伶伶地矗立着两座目标碉堡。
一座,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异常坚固的日式半永备防御工事,射击孔如同黑洞般,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另一座,则是用砖石和沙袋垒砌的、在战场上更为常见的野战工事。
兵工厂总办张书田,正站在百米外的混凝土观察掩体后,将眼睛紧紧贴在掩体那道狭窄的观察缝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内。
他的鬓角,早已斑白,但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火焰。
这种野战防御工事、以及半永备防御工事是自山西反攻作战以来接触到的最大难点之一。
几名身穿蓝色工装的技术员。
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具外形简单粗暴的武器,架在了一名测试员的肩膀上。
那是一根长约一米的、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钢管,后方连接着一个简易的击发装置和瞄准具。
它的名字,暂定为——民三一式单兵火箭筒。
兵工厂总办张书田,正站在百米外的混凝土观察掩体后,将眼睛紧紧贴在掩体那道狭窄的观察缝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测试场内的一举一动。
他的鬓角,现如今已经斑白。
但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四年前的那场惨烈的大同攻坚战。
如同梦魇般,至今仍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记得。
那一年无数优秀的士兵,在冲向日军坚固工事的巷战中,被机枪火力成片地扫倒。
他们手中的手榴弹,对于那种厚度的混凝土工事,几乎毫无作用。
直射火炮数量较少,也无法快速机动。
更因为射角的缘故,很多碉堡只能抵近爆破。
那种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去撞钢铁壁垒的无力感,催生出了一个迫切的战术需求。
一款能让普通步兵,拥有摧毁坚固工事能力的,单兵重武器!
四年来。
龙城兵工厂自光复以来,便投入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进行一次性火箭筒的研究工作。
并且于今年,在美国技术专家的协同帮助之下。
他们成功的制造出了一款类似于巴祖卡的一次性火箭筒。
而今天,就是检验最终成果的时刻!
测试员半跪在地,将钢管扛在肩上,通过简易的瞄准具,锁定了碉堡的射击孔。
“目标!一号钢筋混凝土工事!开火!”
随着张书田一声令下,测试员扣动了扳机!
“嗖——!”
一道明亮的尾焰,从钢管后方猛地喷出!一枚火箭弹拖着白烟,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瞬间划破百米的距离,精准地一头撞在了碉堡正面的混凝土墙壁上!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爆发!火光和黑烟冲天而起!
观察掩体内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当硝烟渐渐散去,露出的景象,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座钢骨水泥筑造的碉堡,依旧顽固地矗立在那里!
火箭弹命中点的位置,虽然被炸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焦黑的凹坑,四周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但并未被击穿!
失败了。
果然,这样的单兵武器无法摧毁钢骨水泥铸造的坚固堡垒。
一股巨大的失望,瞬间笼罩了整个测试场。
几名年轻的技术员,脸色煞白,甚至有人不甘地捶打着掩体的墙壁。
张书田的心,也沉入了谷底。
但他看着那座虽然未被摧毁,却也已然受损的坚固工事。
眼中,却并未完全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测试二号砖石工事!”
测试员重新装填了一枚火箭弹。
这一次,他的手臂似乎都有些微微颤抖。
“开火!”
“嗖——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
那座砖石碉堡,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地命中!
整面墙壁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轰然向内坍塌!
砖石和沙袋四散飞溅,一个巨大的豁口,转瞬间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么大的“受损面积”,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够在四十米的距离将手榴弹扔进掩体之中。
“成功了!成功了!!”
“娘的,我就说这么多的装药怎么可能没效果呢!”
压抑的气氛,被瞬间点燃!
巨大的反差,让技术员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欢呼!
张书田紧握的双拳,也终于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成了!
虽然无法一击摧毁最顶级的永备工事,但对于战场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砖石、土木工事,它,就是绝对的死神!
“好!好啊!”
张书田用力地拍着手,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灿烂的笑容。
他转过头,看向了一旁的技术主管。
“那么,对于一号工事,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技术主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名叫池旭。
他慎重思索片刻之后,接着缓缓开口说道:“多打几发应该能摧毁。”
一发不行那就多来几发。
重炮炮击坚城的时候,也没有说一炮就能够摧毁敌方攻势的。
张书田认真点了点头:“那就测试一下,多少发能够摧毁。”
一发发的一次性火箭筒射向了一号碉堡。
足足又打了七发的火箭筒,才勉强将钢骨水泥筑造的碉堡破开大洞。
至于说想要完全将其摧毁,那几乎不可能的。
打了八发才勉强破开点口子,就代表着单兵火箭筒所使用的火箭弹这点炸药装量完全不够看。
这怎么能行呢?
这种测试结果就代表着单兵一旦遇到这样的防御工事除了等待重炮支援外。
就又只剩下了一条路,抵近爆破。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知道要损耗多少的步兵!
心疼啊!
见张书田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技术专家池旭接着像是献宝一样的对着不远处的技术员招了招手:“总办,我们还有这个。”
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通体呈黑色的、如同铁鹅卵石般的进攻型手榴弹。
池旭冷冷地下令:“把测试用人员,带上去。”
“是!”
很快,两名日本战犯和一名死刑犯,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进了另一座钢骨水泥筑造的碉堡内,牢牢地绑在了角落。
一名测试员,拿着一枚进攻型手榴弹,小心翼翼地靠近,拉开引信,从射击孔里扔了进去。
“咚——!”
一声极其沉闷的、与火箭筒爆炸声截然不同的爆响,从碉堡内部传来!
碉堡本身,几乎纹丝未动。
当张书田再次通过观察孔向内望去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扑面而来。
墙壁,依旧坚固。
但里面的三个“测试人员”。
其中的两个却早已七窍流血,眼球暴突,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瘫软在地,没了声息。
还有一个口鼻溢血,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显然爆炸对其而言并不致命。
“总办,此类进攻型手榴弹的原理有别去传统的防御型手榴弹,我们的木柄手榴弹使用功能与该款手榴弹类似,而且装药量更大,投掷初速更快,投掷也更为精准。”
张书田虽然是阎老西安排的关系户,但确实是有几把刷子在手的,他当即提出了心中的疑问:“这类卵式手榴弹不是受困小型翻板击针引信无法生产么?”
“这一点美国盟友帮我们进行了针对性的改进,相较于木柄式手榴弹,卵式手榴弹的生产成本确实更高一些,但是优点也更加明显,小型翻板击针引信使用的是造价相对较低的铝制,生产成本相较于晋造木柄手榴弹仅高出一半而已”
听到池旭这么一说,张书田也回忆起了刚才测试人员投掷的那一幕。
确实扔的很准。
他将信将疑的表态:“确实更准,老池,你没有蒙我吧?”
池旭拍了拍胸膛表态:“怎么会,总办,我哪里敢在这种事情上打马虎眼,我们考虑是使用一次性火箭进行破点、投弹手投掷进攻型手榴弹攻坚,同时为了减少无掩体的攻坚人员因为投掷失败而造成的伤亡,尽可能的减少破片的产生,这款进攻型手榴弹可以说领先于世界!”
见麾下的技术专家如此的自信。
张书田也是当即表态:“那好,立即将两份测试数据和报告,整理成最高保密等级的文件!”
他的声音,似乎因为压制不住的兴奋而微微颤抖:“我要第一时间,向二战区司令长官部,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次日。
两款新式武器的测试结果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了二战区司令长官楚溪春的案头。
当楚溪春看完那两份相辅相成的测试报告时。
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高兴得当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好,好啊!
四年前种下的花,今天竟然结出了两颗果实!”
楚溪春激动不已,一边派人发电报报喜,一边则是即刻驱车,亲自赶往了龙城兵工厂。
他要亲眼看一看张书田口中这两款足以彻底改变步兵攻坚模式的划时代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