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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页文学 > 民国江湖二十年 > 第五十九章 五月三十

第五十九章 五月三十

    几天后,江家大宅。

    天色刚过下晌,李正西便急忙来找大嫂请罪。

    纸包不住火,事情果然不出所料,癞子等人在小河沿儿一带敲诈勒索,折腾了几日,终于有商号忍无可忍,跑去找李三爷告了状。

    江家这两年在线上刚刚有所和缓的关系,似乎又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李正西听后,气得火冒三丈,生日也不过了,当即叫来癞子等人,狠狠鞭了一顿。

    本打算就此将几个祸首从江家除名,可一听说弟兄们此举是为了筹钱给他办寿,却又有些于心不忍,打过骂过之后,便在小河沿儿一带,挨家挨户地上门赔了不是。

    三爷仗义,人所共知。

    大家也不是冲他,都知道三爷干不出这种敲竹杠的恶心事儿,如今三爷亲自上门解释,倒也不好得理不饶人,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念头,终究摆了摆手,也就算过去了。

    偶有两家掌柜的,为人性直口快,这才跟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三爷性烈如火,素来仗义,凡事都为弟兄着想,宁肯苦了自己,见不得弟兄受了委屈,可是当好人也得有个限度,招子不亮,一片忠肝义胆只会助纣为虐;御下不严,枉交狐朋狗友恐怕累及自身。

    一番话,说得李正西倍感汗颜。

    道理他都明白,西风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就是抽刀挥向自家弟兄这一点,始终狠不下心。

    该骂的骂了,该打的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至于三刀六洞、挑筋断手这种狠辣酷刑,他却只对外人下得去手。

    话虽如此,自己堂口里的弟兄惹出乱子,该向上汇报的,总还是不敢隐瞒。

    穿过庭院,走进大宅,来到二楼书房门前,酝酿半晌儿,终于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

    胡小妍今日得闲,没有翻看账册,桌面也归置得干干净净,只摆着一碗热汤药,人却背对着窗口端坐在轮椅上,与其说是毫不意外,倒不如说是有所预料,正等着西风上门请罪呢。

    “嫂子,我……”

    李正西迈步上前,把头一低,突然有些支吾了。

    胡小妍没说话,默默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礼盒,眼含笑意地递给西风。

    李正西大概是被癞子等人气昏了头脑,愣愣地接过来,竟没回过味,反而却问:“嫂子,这是?”

    “你过生日么,送你的。”胡小妍端起汤药,轻轻吹了两口,“快拆开看看,稀不稀罕。”

    李正西拆开一看,是个洋玩意儿,相当精美的小金表。

    胡小妍一边呷着汤药,一边说:“我上个月托方言去准备的,他说是瑞士货,叫什么浪琴,你早就不是在街面上混的小靠扇了,不说穿金戴银,也得常拾掇拾掇,面子不是虚的,你也注意注意。”

    “多谢嫂子。”

    李正西戴上金表,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扮,总觉得不太搭,心里一暖,便愈发感到惭愧。

    正想开口说明来意,一见大嫂手中的汤药,忽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而却问:“嫂子,最近身体好点了么?”

    胡小妍的目光掠过碗沿儿,瞥了西风一眼,却说:“放心,你那点事,还不至于把我气过去呢!”

    李正西一惊:“嫂子……你都知道了?”

    “他们既然能告到你那去,怎么就不能告到我这来?”

    “嫂子,那几个带头出主意的,我已经鞭过了,也罚了他们的收成,他们擅自去敲别家商号的竹杠,当然是有违家规,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我没看住他们,您要怪就怪我吧!”

    胡小妍不为所动,静了片刻,却问:“我要是全都怪在你头上,他们能不能体谅你呢?”

    “体谅也好,不体谅也罢,千错万错,管事的责任最大。”李正西并不推卸,反而却要大包大揽。

    胡小妍眼看着西风从小长到大,当然了解他的秉性,眼下竟没有苛责埋怨的意味。

    忽然叹息一声,却说:“江家现在人太多,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很多事都管不过来,而且当大哥的带小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带法,这种事没有统一的路数,管用就行,所以我之前也从没要求你必须如何如何,但我现在倒是真想问问你了。”

    “嫂子你说!”

    李正西洗耳恭听,本以为大嫂会过问他的惩罚措施,或是癞子等人到底得罪了多少商号,没想到大嫂一开口,却只单刀直入地问了一个问题:

    “西风,家里各个堂口,数你手底下的弟兄最杂,难管是肯定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对他们这么掏心掏肺,如果家里真碰见了什么麻烦,你觉得到底会有多少人真肯替你卖命?”

    李正西蓦地一怔,沉思半晌儿,喃喃回道:“嫂子,我感觉石头应该……”

    “你不用告诉我,”胡小妍突然打断,“我没见过他们,也不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况且人心隔肚皮,你现在就算告诉我,我也没法确定。这个问题,你还是回去问问你自己吧!”

    “是,我知道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如果你那帮弟兄到了关键时刻,真能替你两肋插刀、以死报恩,那这些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别说是敲人家的竹杠,他们就算是犯下命案,我也会尽力把他们保出来。”

    归根结底,在胡小妍看来,这是个值不值当的问题,而无关于癞子等人到底做过什么。

    “嫂子,那他们这次……应该怎么罚?”李正西问。

    胡小妍想了想,竟摇摇头说:“你不是已经鞭过了么?”

    “鞭过了,那几个带头的,且有些日子下不来炕呢!”

    “那就这样吧,也别罚他们的进项了,在艺人嘴里分一杯羹,本来也没多少钱,你的弟兄人又多,总得给他们留条活路,这件事就算了吧!”

    这番表态,可实在不像是胡小妍的作风。

    李正西始料未及,当场跪下来说:“多谢大嫂开恩,我替他们谢谢你,他们会念着大嫂的好的!”

    “开恩?”胡小妍冷笑道,“我不是开恩,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李正西没闹明白,“这话怎么说的?”

    胡小妍摆了摆手,先叫他起来,说:“寿星就别跪着了,起来讲话。”

    李正西站起来,垂手立在桌旁。

    胡小妍接着说:“西风,这可是老爷子当年给我留下的真传,你记住了,御下之道,讲究的是张弛有度,一味严厉,一味纵容,都不可取,要分情况、分时候、甚至分人才行。”

    李正西连连点头,其实却有点一知半解。

    胡小妍解释道:“当年,老爷子跟我讲过,这天底下凡是管人的事儿,不论是开山立柜,还是筹办公司,就算只是开一间小茶馆,只要你管事儿,那就是兵道,跟带兵打仗都是同一个道理。”

    “带兵打仗?”

    “对,你要是军饷充足,带兵就该严一些,讲究约法三章,不搅扰平民百姓;可你要是军饷告急,带兵就该宽一些,手底下的兵一路烧杀抢掠,你也不能过分苛责,否则就会引起兵变。”

    李正西听明白了。

    小弟过得滋润,大哥严厉点,也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小弟过得紧巴,大哥再吹胡子瞪眼,便是逼着底下的弟兄造反。

    胡小妍说:“现在奉天的行情不好,上至开办工厂的官商,下至走街串巷的小贩,大家过得都挺难,物价飞涨,钱也难挣,在这种时候,就不能太替别人着想了,不然的话,手底下的人就会憋不住要反,要是自家人都不站在咱们这边,你还指望谁来支持江家?”

    现状即是如此,就连江家都被迫认购了三十万元的省府公债,何况平民百姓?

    “我当然也想让江家体面,”胡小妍接着说,“可问题是,现在不能随便收紧家法,只能坚守最基本的原则——各个“在帮”的弟兄不互相内斗,“靠帮”的商号能得个安稳,其他的,就不能兼顾了。而且,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边的情况不是个例,我最近已经听说好几个‘在帮’挑事儿了。”

    奉天形势不好,暗八门就开始愈发出格,尤其是横把儿、老荣、吃葛念的,都开始各显其能。

    省城的失窃案、抢劫案也开始与日俱增,不少人坏了规矩,江家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李正西记住了大嫂所说的话——帮派成员之间不内斗、“靠帮”能得安稳,即是江家目前的底线。

    至于那番御下之道的心法,他也听得明白,可是知难行易、知易行难,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知行合一?

    倘若听了几句大道理就能改头换面,恐怕早就人人都是圣贤了。

    关于御下之道,江城海当年也就只跟胡小妍说了这几句话,她听进去了,也化用了,如今又将这话说与西风,西风御下是否会有所改观,胡小妍却也没有把握。

    说话间,忽听院子里传来汽车声响。

    两人顺着窗棂向外张望,却见江连横的座驾飞快驶进庭院。

    车还没停稳,就听“砰砰”几声,江连横带着赵国砚、王正南和海新年快步走进大宅。

    紧接着,又是薛应清的座驾。

    几人的神情都很匆忙,似乎碰见了什么重大变故。

    “这是咋了?”李正西有些讶异,“怎么全都过来了?”

    胡小妍皱起眉头,回身询问道:“你来的时候,城里有什么状况么?”

    “没有啊,都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乱子。”

    李正西话犹未已,就听见楼下传来吆喝:“东风,上楼说话!”

    未几,赵国砚等人便全都轰隆隆地涌进了书房,宋妈领着几个仆从,拿着鼓凳进屋摆好。

    “这是咋了?”胡小妍心里愈发慌乱。

    话音刚落,江连横便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电报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操他妈的,洋鬼子欺人太甚,不怪大家闹事,换了我在那,我也跟着闹!”

    说完,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碗便喝了一口,入口才发现是汤药,连忙放下来,改换茶碗倒了杯水,情绪看起来相当激动。

    不只是他,赵国砚和海新年两人也是满脸怒容。

    “拖欠工钱也就算了,还要杀人,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无差别屠杀,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胡小妍一边拿起桌上的电报,一边左右询问:“城里又闹叫歇了?”

    “不是咱们奉天,是沪上。”王正南凑过来,小声解释道,“这是温廷阁从南边发来的加急电报,今天的事儿,估计明儿早上就能见报了。”

    “刚发过来的?”胡小妍有点意外。

    薛应清在旁边摇头叹了一声:“世道不太平啊!”

    江连横余怒未消,紧跟着又说:“大清国的时候,咱受了洋人的欺负,还能骂骂朝廷,现在民国了,换汤不换药,照样受洋人欺负,这回骂谁?再骂就骂到老张头上去了!”

    “你小点声!”

    胡小妍责备了一句,心里却还有些不解——沪上动乱,何至于让他们这般激动?

    未曾想,展信一看,连她自己都有些心惊肉跳。

    电文写得不算短,明码发报,都快赶上通讯社的简讯了,似乎已经谈不上是秘密。

    「东家:」

    「沪上局势日趋紧张,自本月中旬东洋纱厂枪击案后,华洋冲突一再升级,我自亲历,若非身在其中,绝不敢妄谈此案。」

    「纱厂枪击案原本已有十余人伤亡,沪上工商学各界群情激愤,半月以来,已有数十人被捕。」

    「今日上午,租界又生动乱,至下午时分,万人集会,声讨列强,英巡捕房下令枪杀民众,仅我所见,即有数人当场毙命,受伤受捕者无数。若非华人巡捕枪口朝天,死难者只恐更多。」

    「目前,青帮会党已经决定下场声援,其余各界亦是同仇敌忾。」

    「现在可以确定,此次动乱,绝非朝夕之间可以平复。」

    「总而言之,眼下沪上动乱异常,货运受阻必成常态,若有相关生意,切勿担保。」

    「另,此案绝非只关于沪上,奉天亦需提防。」

    「其余消息,电报不便详谈,现已派人回奉复命。」

    胡小妍合上电文,当即断言道:“奉票跌成这样,大家本来就憋着一肚子不满,只差个火星就能烧起来,这回倒好,省城肯定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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