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棒喝,换得店内鸦雀无声。
只见那戴毡帽的伏在柜台上,鲜血洇湿了半边脸,哼哼唧唧,喘息片刻,方才呻吟道:“乡亲们,大伙儿可都看见了,南记……南记打人啦!”
众人面面相觑,脚下忽然有些踟蹰。
俄顷,穿棉袍的才凑过来,好言劝说道:“这位爷,咱们大家都别冲动,要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好办了。”
旁人也跟着连连点头。
人命大案,见者有份,谁都不想平白去衙门走一遭。
李正西却不肯罢休,转过头,怒目相向,高声质问:“咋的,这里还有你的份儿?”
“啊?”穿棉袍的后退半步,连忙辩解称,“没有没有,我是来买粮食的,根本就不认识他呀!”
“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
李正西左右看了看,目光所到之处,隐隐透出杀心:“是不是还有你,你,还有你?”
公义突然变成私怨,场面顿时冷静下来。
众人见状,纷纷后退,急忙撇清关系。
“不不不,我压根就没听说过老窦这号人啊!”
“谁是老窦,你认识吗?”
“不知道,我是从东城来的,你们之间要是有什么仇,可别把我掺和进来。”
形势陡然逆转,就这眨眼间的功夫,粮店危机,悄然化解,众人心里竟平添了一丝看客心态。
毕竟,大家想要闯进粮店,无非是为了讨个公道,要是这里有什么私怨,他们可不愿参与。
这时候,戴毡帽的忽又呻吟起来,说:“不是,我、我也不认识老窦呀!”
“放屁,你他妈敢说你不认识老窦?”
李正西随手丢下秤砣,转而拔出配枪,立时就将枪口抵在戴毡帽的头上。
见此情形,众人心惊胆颤,急慌慌扭头奔向粮店大门。
有几个怕事的,方才仗着群胆群威,在店里吆五喝六,此时也萎靡了,埋头念叨着说:“坏了坏了……”
然而,屋里的人想冲出去避灾,屋外的人却生怕错过了热闹,双方一拥一堵,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因为西风突然动手,牵扯出线上的合字,店门外负责看场的弟兄也不敢怠慢,连忙隔开众人,以防漏网之鱼趁机逃窜,霎时间喊声阵阵,此起彼伏。
于此同时,戴毡帽的耳边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
李正西拨开配枪保险,厉声恫吓道:“你再说,敢说你不认识老窦?”
“认识,认识……”
戴毡帽的怂了,语气略带些哭腔。
李正西却皱起眉头,跟杨剌子等人相视一眼,其中底细,彼此心照不宣,只是默默收起配枪,随即又问:
“老窦他们躲到哪去了,快说!”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戴毡帽的双腿发颤,软绵绵地说:“我是认识老窦,但这事儿不是他让我干的呀……”
“去你妈的,还敢狡辩!”李正西一脚将其蹬开,抬手招呼道,“给我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这小婢崽子的嘴有多硬!”
令行而动,店内的伙计立刻蜂拥上前,拳脚并用,打得那戴毡帽的叫不出声来。
杨剌子等人却不动手,也无需他们动手,便只是默默旁观,同时戒备着店内的其他顾客。
众人眼见着戴毡帽的蜷缩在柜台角落里,鲜血横流,只有闷声挨打的份儿,担心待会儿闹出人命,自己也免不了要跟着吃瓜落,于是拼命拥向店门,急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结果却又被江家的弟兄连连推搡回来。
街上的百姓不明真相,听风就是雨,立马乱哄哄地奔走相告。
“杀人啦!杀人啦!”
这边厢,李正西也不闲着,见店内的顾客冲不出去,便又高声喝令道:“别在那堵着,都他妈给我闪开!”
众弟兄闻言,随即侧过身,店内的顾客立时如决堤洪水般涌向街头。
然而,他们冲出粮店以后,却不走远,只是跑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远远地围成半个圈儿,等着看热闹。
旁人若是凑过来,问店内的情况,他们就很笃定地说:“死了,枪都掏出来了,能不闹出人命么?”
“真的假的?”
“那可不,我亲眼所见,那血淌得满地都是,老生性了!”
“你也真够虎的,这事儿都敢往前凑乎?”
“嗐,这算啥!道上的人,我见得多了,这回是老窦派人来故意捣乱,放心,跟咱没关系!”
“那老窦是谁呀?”
“啧,老窦你都没听过,就那谁么,那个谁,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消停看着就完了!”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忘却了粮价贵贱。
看客越聚越多,拉洋车的、卖野药的、游手好闲的,便都凑过来卖呆儿张望。
未几,就见李正西在杨剌子等人的簇拥下,从粮店里走出来,站在匾额下,左右顾盼,高声质问道:“还有谁是同伙儿?”
静默片刻,现场无人回应。
“咋的,敢做不敢当?”李正西又道,“是个爷们儿的,咱就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站出来练练,别他妈在那暗戳戳的恶心人!”
众人互相张望,仍然不见回应。
“没有?”李正西冷哼道,“没有就给我痛快滚蛋,少他妈在这瞎凑热闹!”
说罢,转身即去。
没想到,就在粮店大门即将关闭的刹那间,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
“闪开,都他妈给我闪开,我看看怎么个事儿,都在这聚众干什么呐?”
李正西愕然,转过身,就见围观人群忽然让出一条通道,几个衙门老柴甩着膀子,大踏步走了过来。
闻声,原本即将关闭的店门忽又敞开,王正南从里面探出身子,抬眼一望,随即满面堆笑地走下台阶儿。
“哎哟,我当是谁呢,敢情是杜巡长来了,辛苦辛苦!”
“嗬,原来是王二爷,李三爷也在呐,您二位都挺好的吧?”
“好好好,有您在这照应,不好可就怪了!”
王正南抱拳施礼,连连赔笑。
李正西虽然也跟着打了声招呼,心里却愈发困惑,眉头也随之皱得更深。
杜巡长大高个,晃晃悠悠地走到粮店门前,双手扣住腰间皮带,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枪盒子,随行的老柴则是肩扛步枪,牛哄哄地扫视着街面上的围观看客。
“二爷,你这咋回事儿呀?”
杜巡长说他刚才在附近巡逻,听见街上有人嚷嚷着“杀人了”,职责所在,不得不过来问问情况。
王正南笑道:“没事没事,谁家做买卖的没点岔子呢,刚才就是闹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平了,哪敢劳烦杜巡长过问呐,来来来,哥几个快请屋里坐,喝点茶水,暖和暖和。”
杜巡长却说:“二爷,你别跟我客气,南城地界,数你人缘最好,谁要是敢来你这撒野,我头一个不答应!”
说罢,便又转过身来,面朝围观看客发难。
“刚才是谁在这闹事儿,是不是你,你,还有你?”
围观看客眼见着官商勾结,哪敢冒然犯险,当即统一口径,纷纷指向店内,说:“长官,闹事儿的人在屋里,跟咱们可没关系呀!”
“少他妈废话!要是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在这围着干什么?”
杜巡长拿出手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说:“闹事儿也得有个由头,到底因为什么,快说!现在不说,那就去衙门里说!”
大伙儿见状,不敢随便搪塞,忙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如此一说,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猛然想起来,粮食的问题还没解决,便又趁势嚷嚷起来。
“南记粮油店故意囤货抬价,公署衙门难道不管管吗?”
“闭嘴!”
杜巡长厉声喝止道:“这是你们老百姓该操心的事儿么,人家有没有余粮,哪轮得着你们去看,要都像你们这么干,那不全乱套了,还要咱们当差的干啥?”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盯着一众官差,静默而立。
“要不这样吧,”杜巡长忽然提议,“我替你们进去看看,南记到底有没有余粮,衙门肯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便又转过身:“二爷,麻烦您给带个路吧!”
王正南没有二话,连忙侧身相让,只要把官差请进屋里,关上房门,凡事就都好商量。
李正西虽然有点不满,倒也没说什么,吩咐好杨剌子等人在门外戒备,便也跟着抹身迈过门槛儿。
杜巡长走进店内时,戴毡帽的还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他看见了,却又视而不见,只带着两名亲信,径直朝后院儿走去。
刚到后院儿,脚下便忽然停住,笑呵呵地说:“二爷,你看咱还去仓房里看看么?”
“杜巡长开玩笑,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王正南连忙扯住杜巡长的手,拽着对方就奔仓房门口走去。
杜巡长只觉得掌心一鼓,甩开手一看,果然多出一沓钞票,不是奉票,而是高丽银行的金圆券,继而喜上眉梢,作势推脱道:“二爷,咱都是老朋友了,你说话我还不信么,何必因为那帮刁民,坏了咱哥俩的和气呢!”
“要查,要查!”
“嘿,你存心寒碜我是不是,我不看,谁爱看谁看!”
两人装模作样,就这般撕扯了几个回合,终于笑了笑,摆手作罢。
杜巡长心满意足,在后院儿抽了根烟,随后走出店门,本打算当众宣布南记没有余粮,结果一出门,却发现围观看客不知何时,竟然少了一大半。
老百姓心灰意冷,明知道官差什么也查不出来,便都纷纷走了。
余下众人,或许是家中口粮实在不够,连应急的也没有了,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杵在原地盼着好消息。
没有好消息。
杜巡长朗声宣告:“南记没有余粮,等着调运呢,大伙儿明天早点来吧!”
言毕,拍拍屁股就走了。
随行的老柴冲散人群,端枪训斥道:“滚滚滚,都别在这聚众,再不滚蛋,把你们全都拷起来!”
杨剌子带人仍在门外戒备,百姓见状,只好恋恋而去,盼着明天能尽快买到口粮。
粮店内,程芳不再言语,今日上调粮价,本是大赚,结果涨价得来的利润,却全都孝敬给了官差,到头来竟是白忙一场。
好在,南风也没有太过责备,摆了摆手,低声宽慰道:“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你叫人把店里收拾收拾,把这小子从后院儿抬出去,别多想,下回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程芳点点头。
商人家的姑娘,会做生意,懂得囤积居奇,却没有手腕处理乱局。
南风和西风走出店门,站在匾额下,遥望渐渐远去的百姓。
“你看吧,涨价涨价,给谁涨的价呀!”王正南幽幽叹道,“这钱今天在我兜里,明天就不知道在谁兜里了!”
“二哥,家里不是跟公署衙门打过招呼么,姓杜的还敢在你这刮油水?”
“唉,现在城里乱呐!大哥曾经说过,阎王小鬼,都是靠山,你品品,这话越是乱的时候,就越有道理!”
“你还是赶紧给嫂子打个电话吧!”李正西叮嘱道。
“别了,”王正南摇摇头说,“大哥大嫂现在已经够忙的了,这点小事儿犯不上,而且咱们也老大不小了,不说独当一面,遇事也得多想想办法,自己兜着呀。”
“嗐,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老窦的事儿!”
“哦,对对对,今天幸亏你在这,可是老窦怎么派人跑我这边来了?”
王正南听说过,老窦和西风手底下的人,过去的确有些矛盾,但跑到他这来闹事,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李正西沉思片刻,却说:“那个戴毡帽的,确实是老窦带的新人,但他好像不是老窦派来的。”
王正南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要派也不能派个新手过来呀!”
“嘶,二哥,我总觉得今天这事儿有点别扭,但我又说不上来,就是有这种感觉……”
李正西干多了打打杀杀的脏事儿,虽然有时候难免怒令智昏,但经年累月下来,经验渐长,总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某种直觉,未必准确,倒也可以防患于未然。
王正南混迹商界,这方面自然远不如西风,于是便说:“咱俩也别在这瞎猜了,我这就去给嫂子打电话,先把老窦控制住再看其他打算……”
话没说完,店里的伙计突然走出来。
“老板,给三爷准备的五十斤高粱米都装好了。”
“哦,先放那吧!”王正南连忙招呼道,“西风,你待会儿从后门走,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李正西有点难为情,“那二嫂她……你俩可别因为这事儿吵起来了。”
王正南摆摆手,悄声说道:“嗐,你不用管她,我能让你空手回去么,臭娘们儿懂什么呀,我在家里是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