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又开始了。
大定府城池之外,已然有了不少扎好的营寨,更有那长龙不见尽头,源源不断在来。
五万八万,十万十几万……
看着数着,完颜宗望便也麻木了……
城外骑兵,来去在游,步卒、辅兵、民夫,早已展开了壕沟拒马作业,围城必备。
由远及近,自是大挖大建。
随军的工匠,那更是忙得热火朝天,这回还与昔日不同,工匠们一个个都成了黑炭,脸也是黑的,手也是黑的……
便是那被大火燎过的大木,依旧还是好木料,只是外表黑黢黢。
有令来,云梯车之类,需求并不多,反倒是此番,轒轀车的需求极大。
有那木匠在说:“此番怎么要这么多轒轀车?昔日里……按理说,云梯车才是主要之物啊……”
轒轀车,可以简单理解为这个时代的装甲车,护送着人往城下去的一种车辆,四周与顶部都是“装甲”。
“是啊,此番轒轀车还不同,头前的板子还要可拆卸,这是为何?着实不解……”
“别不解了,只管照着军令干就是,将军们自有谋划,陛下更是用兵如神,总有你们想不到的妙用!”
“也是麻烦,头前的板子要能拆卸,又要能抵御滚石之类,不好弄……”
“有什么不好弄的,只管装几道大门栓就是!”
“干干干,好弄好弄……”
中军大帐里,苏武也在纸上写写画画,身旁无数人围着看。
就听苏武说:“这般,斜着,之字形,一道一道壕沟往前挖,慢慢靠近城墙,只待到得百十步,这里,这里……就要往下挖深,如此方便挖地道,这地道延伸去一百步就到城墙下了,一百步的地道,日夜不停去挖掘,要多少日?”
“一日最多掘进七八步,怎么也要十几日吧……这‘之’字形往前掘进,大概至少也要五六日……”朱武来答。
“十几日……”苏武点着头,不算太长,便道:“好,那就二十日计,围着城池,挖一百条……要严格计算好,方向方位,距离,一定都要恰好挖到城墙之下……”
“陛下放心,这不难,城墙下也必然有基石,到是没到,一目了然……”
朱武只管点头,这事到他身上了,他是负责人。
“立马动工。”苏武此时,其实心中不那么着急了,只要女真人被堵在这里,并没有北去。
一个月内能解决问题,就可在真正寒冬之前班师,那就都问题不大。
便是昨日,苏武还睡了一个好觉,一觉睡去五个多时辰。
今日自是精神奕奕,还问一语:“凌振怎么还没到?”
“陛下,他车架多,慢得一两日,最多,后日就到,许明日下午能至。”吴用在答。
“嗯!”
苏武点头,再说:“诸部每日巡弋,一定要认真,女真随时可能突围,周边,那些小的城池堡寨,也要去扫一扫,这事,且带二郎来了,着二郎去……”
苏武说着话语,眼神在往一旁后面的辛文郁去看,如今,辛文郁,虽然没有什么正式的命令,但已然晋升成了苏武身旁第一秘书。
倒是把借调而来的朱武给解脱了。
真说天子秘书这个身份,其实也可以有一个正式官职的,比如……中书舍人。
但中书舍人这官职,品级太高。
辛文郁此番,那真是时运到了,自己也把握住了,怎么说,此番回头必然也有一个官职,比如,中书省录事,八品……
在苏武这里,武官升迁,那是用命一搏,搏得多大的功,那就给多大的官,苏武舍得给。
文官升迁,那不一样,就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可以提携得快,但必须按部就班来,乃至,还要有地方官的经验,也得做出点什么成绩。
在苏武这里,超晋八级,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别说八级,两级都不行。
乃至回头去,还要有一些操作,朝廷里的那些老家伙,该赶走的要赶走,如果人手不够用,苏武准备用一个新概念,低品高配。
差充,也是可以的,许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至少十几年内,朝廷之内,一堆差充官,就是这个“差事”,本不是你能当的,但临时“充当”一下。
中军帐内,诸般大小事,遇到什么事就议什么事,程浩挨骂了,下旨斥责!
原因自不难猜,诸般粮草调运,总有出点问题的,情理之中的事情,乃至苏武也知道纰漏难免总是会发生一点的……
但斥责下去,苏武也是毫不留情。
倒是这边辛文郁在起草严厉斥责程浩的圣旨。
那边,苏武口中啧啧一想,问左右:“你们说,何人……某这妻兄,年岁也大了,一直跟在军中来来去去,一件大事给耽搁了,以往他是有亲事的,后来被人家给退了,如今当真拖沓了一番……”
吴用点头,听懂了,这事啊……那……那还真有点不好弄……
若是早一二年,这事不难,满京城的,好选……
而今,京城高门,几乎空了,剩下的人家,不免是小门小户……
军中,军中多是年轻汉子,没几个孩子很大的……
想来想去,吴用想起一家人来,开口:“陛下,以程承旨之高门,配一般人家,怕是不美,想来想去,荣国公之家,吴越王之家,如何?”
钱忱……钱忱族门极大,诸般兄弟堂兄弟,总能挑出一个来……
只看苏武皱眉了……
吴用连忙去想,哪里出了问题?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如何不好?
苏武想来,自是真有不好之处,程浩将来,那是要重用的,只要程浩不犯什么错误,必然是高升连连……
那程浩将来自就是朝堂一方巨擘,还给配个钱家……
那能行吗?
帝王心术,在于平衡之道。
如今朝堂,几方势力,军中,有京东军,有西北军,这两方面为大……
再有河东军与江南两浙,便是王禀王荀父子,这也算一方势力,虽然比起来势力不大,但来日可说不定,因为苏武会明里暗里提携……
将来,不免也是以讲武学堂来分,道理也是一样的,京兆府长安的讲武学堂,那自就是西北讲武学堂。
燕云的讲武学堂,那基本就是京东了。
杭州的,那就是两浙江南……
这说的是讲武学堂的老师与学生来自哪里,将来自就会抱团。
想到这里,这事得改?怎么改?先从讲武学堂开始改?讲武学堂的学生,将来统一规划去处,不能这么哪里来的哪里去。
这是后话,但眼前,肯定是几股势力在军中,将来肯定如此……
朝堂上,自也不用说,京东人的势力看起来最大。
吴用这一系,比如吴用朱武、许贯忠等人,还有昔日苏武麾下那些虞侯参军……这些肯定天然抱团……
昔日宋臣,自以宗泽张叔夜为代表,李纲也是代表……
再来个程浩与钱忱?也不是不可,但程浩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外戚。
这些事,自古如此,古往今来,乃至往后千年,大概率也是如此,只是表现形式会略有不同。
这不是苏武一人之力能改变的,这也是人性使然,群居动物,岂能不抱团?
苏武能做的,那就是平衡平衡再平衡……
吴用看着苏武阴晴不定的模样,正要试探出言:“要不,看看西北种家可有适龄良人?”
苏武忽然一语去:“那就钱氏,不必大张旗鼓,回头啊,你……”
苏武陡然话语一止,不看吴用了,去看朱武:“朱承旨去走一趟,见一见荣国公,与他问问……也看他的意思,此般事,不是强求之事,有商有量……”
吴用心中一个咯噔,他第一个出的主意,怎么落到朱武身上去了?
这不正是要去与荣国公亲近的机会吗?以往不相熟,此番正好……
“遵旨!”朱武点头。
吴用抬头去看朱武,满心都是疑惑,但他也聪明得紧,连忙说道:“嗯,朱虞侯去,既不显得过于正式,又不显得过于轻慢,再合适不过……”
苏武转头来看吴用,只把吴用上下打量了一下,吴用这人,总是有这么一点小心思。
只道吴用此语没有什么意思?
这是再与满场之人表示他吴用的身份,高于朱武。
所以他吴用去,那就过于正式,容易给钱忱形成压力,朱武去,就不会有这般的压力……
这厮,仿佛真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念想?
却听一旁许贯忠把手点在舆图上来言:“陛下,臣去看了几番,还是这里好,凌振到了,就驻扎在此处,此处地势稍高,干燥得多……利于火药储存……”
许贯忠在岔开话题,因为他知道,吴用此时此刻,不是要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
而是吴用此人,天生性格就带着这般八面玲珑的特质,他就是想在人群里,与什么人都弄个好关系……
许多事,特别是人事,他都是下意识以这个出发点去思索,团结能团结的,打击要打击的……
以往,这一套,自是没什么问题,因为昔日里,那都是站在苏武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为苏武去团结,为苏武去打击。
而今不一样了,天子已经不需要谁人帮他团结什么,也不需要谁人帮他打击什么……
那吴用这么做,是什么事?岂不就是私利?
吴用还有些转不过来弯,许贯忠岂能不帮衬一二?
许贯忠有没有私心?不好说……
但有一点,泥腿子是泥腿子,进士及第是进士及第……
许贯忠倒是没有什么权柄之念,他只是能帮则帮,来日若是不爽快了,他也是可以退隐山林去的……
历朝历代,总有一两个这般洒脱得了的人,进也进得,退也退得……
苏武目光早已从吴用身上回来了,去看许贯忠点在舆图上的地方,他把周遭都看了一遍,便也回忆起此处之地形,自就点头:“嗯,就此处,先派人帮他们建个营寨。”
“得令!”许贯忠点头。
城外,紧锣密鼓在备战。
城内,自也紧锣密鼓在备战。
完颜宗望与完颜宗弼二人,那是到处去巡,事事躬亲,什么事都过问。
城墙一圈来去,不约而同,二人又到得南城城楼处相聚……
这回,无有多少话语里,两人只是怔怔看着城外敌军大营,营寨连绵,那是越来越广,早已开始看不到尽头了……
营寨起的速度之快,也是惊人……
两人都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却是身后有人来召,大金皇帝陛下召见。
皇城之内,自又是济济一堂。
只道天子要说什么?
天子在问:“此番之战,事关女真生死,你二人可有决死之心?”
这问的是一句废话。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废话也要答,完颜宗望来答:“自当用命……”
天子点点头:“嗯,想来你二人也是竭尽全力,定也是忙碌非常,这般,让浦鲁虎带着他麾下心腹人马,也去城池之上,这皇城也不必有太多守卫,也让浦鲁虎帮衬你二人,你们都是兄弟,自当亲近。”
你要说天子完颜吴乞买是有私心?亦或者就是生死关头,团结一致?
完颜宗望心中更愿意觉得吴乞买是后面这个想法,只管点头去:“人手越多越好,如此再好不过。”
完颜宗弼却更愿觉得是头前那个想法,是天子信不过他兄弟二人,是天子要给完颜宗磐脸上贴金花。
完颜宗弼自是一脸不快,看了看兄长,他不发作而已,却还瞪了完颜宗磐一眼。
完颜宗磐却也来说:“生死存亡之际,自当用命杀敌!定教燕够此番,有来无回!”
完颜斜也在旁说道:“好,甚好,昔日我等兄弟,就是如此随先帝而起,而今你们兄弟,又是如此团结一心,我大金能兴旺!”
吴乞买微微有笑:“去吧,你们兄弟三人,便是我大金女真来日的希望!”
完颜宗磐早已走到下面来,与完颜宗望、宗弼并排而立,三人一礼躬身,转身而去。
宗望宗弼,自是再去城头,完颜宗磐,去点皇城兵马,虽然不多,也有二三千号。
不待许久,完颜宗磐就到城头上寻到了二人,也兴致勃勃在问:“兄长,我守哪一处?”
宗望只答:“你愿守哪里?”
“自是最险要之处!”完颜宗磐也不是那种真正的小人之辈,也是敢死的……
他缺的就是完颜宗望那般的名望,求的也是这个。
“行,那就你在城楼东边最近这一段……”完颜宗望抬手一指。
却是完颜宗弼幽幽一语来:“你可立得下军令状?”
完颜宗磐也有性格:“这是什么话?我昔日又不是不曾用命厮杀?难道我昔日是个胆小懦弱之人?城墙若破,我自先死。”
完颜宗弼点点头:“我去下令,把这一段之人撤下了,与你换防!”
说完,完颜宗弼自就转身去做事,心中着实不快。
完颜宗望还与完颜宗磐去说:“宗弼年岁小,自小呢,兄弟们都照应着他,他自有些不懂礼节,勿要见怪!”
完颜宗磐心中如何作想便是不知,但也点头:“嗯,自不与他一般见识……”
却听此语,完颜宗望微微皱眉,转头看了看完颜宗磐,也不多话。
却听完颜宗磐一语:“兄长,那苏武当真这么厉害?”
“你昔日也是见过一二的……”完颜宗望随口答着。
“燕云那一次,不过是他谋算得逞,他也不敢真与咱们战,他从张家口一直逃到大同去……”
“你想说什么?”完颜宗望问。
“我就是想说……也不是想说什么,就是想振奋一下士气,也让兄长心中少几分忧愁,我也知道兄长性子,便是什么事都最愿多想,只管寻得一个机会,只看燕军诸般精锐列阵攻城,燕军精锐也不多,若是真有机会,小弟愿意领一步兵马,冲杀而出,直捣中军,许把苏武斩杀了也不一定。”
完颜宗磐不是说笑,面色里,真有一股子悍勇与激动。
“嗯?”完颜宗望转头来,再道:“你何以有此念?”
“昔日,先帝不也曾做过这般事吗?汉人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先帝昔日就是这般,兵少马少,甲胄兵刃都少,只管一勇而去,冲杀中军,斩杀敌将,大获全胜!”
完颜宗磐说得也是激动。
还有话语:“此番若是斩杀苏武,必然震慑天下,天下再也无人能与咱们为敌了!便是那万里之燕,咱们也是予取予求,何人还敢来战?”
想法对不对?
也对!
最后的最后,不就是搏命吗?
这若是搏成了,下一任大金的皇帝还能有别人吗?
却是完颜宗望幽幽来言:“此一时,彼一时……”
“兄长就是想得多,战阵之道,有时候就不能想太多,昔日先帝岂能想得到他能覆灭契丹?汉人之言,狭路相逢勇者胜,岂能不勇……”
完颜宗望真在点头,却说一语:“此事,你若要做,是不是回去先问过陛下再说?”
“不能问,问了,就不成了,兄长是主帅,兄长应允即可。”完颜宗磐脸上真有凶恶,目光在寻,城外虽远,那龙纛可当真显眼,目标再明显不过。
完颜宗望叹着气:“若是你有三长两短,我如何交代?岂不是我派你送死去?”
“兄长放心,我自立军状,我亲笔来写,留给兄长就是……不成怪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取!”
完颜宗磐,岂能不勇?
“我再劝你一语……”完颜宗望看着完颜宗磐。
“兄长请说……”
“你知道的……昔日宗翰乃死战而败,在那乌孤山!”完颜宗望,尽劝说之言,至于最后如何,他其实不在意。
“我知道,我岂能不知,但也知道,那苏武最精锐,与宗翰兄长一战,那也是仗着人多马多,虽然宗翰兄有败,但南人之死伤,远多于宗翰兄麾下之数!可见,南人当真不善战!我若悍勇无当,趁其不备之际,乘其自得之际,冲杀而去,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大概率真能斩杀苏武!即便不成,我也当能从容冲杀而回。”
完颜宗磐拍着胸脯在说,眼神只盯着那远处龙纛放光。
完颜宗望,已然不言了……却是稍稍点了头。
完颜宗磐大喜:“兄长只看我建功就是,人马不需太多,一千即可,迅雷而去!”
完颜宗望看着城外越来越多的壕沟拒马,没有说话。
(兄弟们,本月最后一天了,月票未投的,看一眼,别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