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文豪1983 > 第40章 南方

第40章 南方

    关于沈聪文的追悼持续了半个月。

    作家们纷纷撰写起和沈聪文相识的经历,向大众介绍这一个缺乏知名度的老作家。许多人是第一次知道沈聪文这个名字,他像一个流星那样出现在“诺奖决赛圈”中,然后留下一种“他本可以拿到诺奖”的惋惜印象。

    “沈聪文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无法评定,找不到适当的头衔,他的读者是热心的,但他自己并不热心,于是只剩下一些专业学者知道他的宝贵!”《十月》的名编张守任说。

    《京城文学》的李铎,在一场文学研讨会上公开讲,“现在需要搞活经济,谁还会关心一个作家的死活?区区一支笔,不能把生产搞上去!甚至不能起到宣传和动员的作用!湘西边地的风光,自然也不受文坛的重视。”

    为沈聪文悼念的人很多。

    不过,时代向来不为某一个人停留。

    新的热点覆盖了文学家的死亡。

    三月十四号,南方爆发海上冲突,一群越南水兵,以“独狼式”的袭击击伤了我方某舰副枪炮长,我方被迫还击……击沉对方两艘运输船,重创一艘登陆舰。

    对方约百人伤亡,而我方一人负伤,舰艇无损。

    此事发生在缓和的大背景下,因此被视为对方狼子野心的力证,这一期间,新闻上天天都在播放。

    余切和《军文艺》的刘家炬会面,他便道:“你知道实情吗?它不是独狼式的,也不是偶发因素,而是精心准备的试探!因为他们有几百个人!”

    “狗日的邻居!我向来就说,不能对他们有什么信任!”

    这怎会是“意外”?去年,按照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要求,我方在该地建设海洋观测站,立刻遭到阻挠,持续大半年的对峙后,终于发生实质性冲突。

    余切也赞同“非意外”,他道:“我们看到一个好人被扔出几十把飞刀,只有一把命中了,我们不能只算那一把刀的帐,还有剩下的所有。”

    刘家炬点头道:“对!你辩证法学的很好……这是必然发生的‘偶然’。”

    《军文艺》所属的出版社也有话要说。时任总编、总政文宣的二把手老陈来找余切:“我们需要具备真情实感,能激发战士感情的好,而留给我们的时间又特别短,我想来想去,只有余老师你有这样的能力。”

    “你的名字,就是前线的金字招牌!”

    余切当仁不让。

    于是,《血战老山》在《军文艺》上发表第一期连载,同名单行册也排版发行。

    国人再一次被拉回到前些年的猫耳洞前线,他们的耳边响起了枪炮声,身体也热得发烫,那种命悬一线,而心跳却比子弹还快的刺激感,又在文字中回来了。

    这天清晨,永暑、华阳等岛礁的高脚屋内,由补给船带来了一星期的资源:淡水、罐头,几箱武器,以及近来越来越重要的精神食粮。

    驻岛有三件要务:淡水、维生素和精神食粮。

    和猫耳洞那一帮人竟有相同之处,有时精神食粮还要重要一些。老山前线尚有收录音机可用,还可打扑克,搞猫耳洞诗会,听听无线电……而这里连海鸥也不愿驻足。

    水兵主要看《海军杂志》、《海军报》,这些称之为海军的“一报一刊”,专门反应部队建设情况。因上面有大幅图画,又有最新装备消息……每到发行时,极受水兵欢迎。

    至于文学,自然也是热门的。《军文艺》上的《空中小姐》、《高山下的花环》都曾影响过许多人。这其中《未婚妻的信》最为经典,如果说李存宝写出了真实的一角,而余切则直面战士孤独无依,靠想象中的美好支撑面对现在的困难这一事实。

    因而,在部队中,最打动人的文章主要是两种:一种是由部队“笔杆子”战士所写,固然有许多不通文学的粗犷之处,却显得真实。

    此时,哪怕一封书信,几篇驻岛日记,也要比古板文章更可爱。

    而另一种,就是一流作家所作。他不仅看到了战士现在的境况,还指出了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想法,使之在思想上更深一层。

    “这一期有余老师?”

    水兵陆应墨是永暑礁的驻岛战士之一。今年年初,他才被调来此地,经历了发生在岛礁的冲突……他看到《军文艺》上“血战老山”那几个字了,顿时感到自己心脏都停了一拍,追问道,“余老师又写军旅了?”

    来人是专门来慰问的文工团创作员杨德常,他笑道:“正是余老师!他时隔多年,又写出来的!”

    陆应墨一听便翻开《军文艺》,看到部分:

    【南方边境依旧闷热潮湿,空气像蒸笼一样。士兵们每走一步都汗水直流,更别提在陡峭的山岭上背负几十斤的装备,长时间反复练习穿插、突袭等战术动作】

    【40师、41师的数万指战员,为了夺回老山阵地,已经连续几个月高强度训练。118团负责右翼主攻高地,119团攻打松毛岭,天亮便要发起总攻,官兵们纷纷写下请战书,人人争当尖刀。8连、9连正是这尖刀,战士们把武器擦拭得锃亮,子弹、手榴弹一遍又一遍检查】

    【在这一群人当中,不到十八岁的卫生员张兴武静静的看着战友,忽然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

    余言余语,大背景下的小战士,不拖泥带水,画面感极强。

    陆应墨在心中呐喊道:是血战老山!真是血战老山!

    这是余老师的新作!

    随即,陆应墨看见杨德常所在皮艇背后,还有一迭防水布裹住的。他急切道:“余老师的,给我们看再多也看不够,我们岛上有七个人,你还差我六本书呢!”

    杨德常摇头,又拿出一本来。他说:“同志!我不是光来见你的,其他人要不要呢?还有几个岛礁要去。你们七个人看两本书,足够了!”

    陆应墨只能看着杨德常离去,望着越来越远的补给船愣神。

    半响后,他猛然回头,如获至宝的举起这一期《军文艺》,拼命划船回高脚屋,停下,绑在高脚屋的地基上。屋内正有另外六名战友,其中一人笑道:“越南人打过来了?何事这么激动?”

    “余老师又写了新!血战老山!”

    “当真!”全体七个人,全都精神了。

    顾不得拿走补给,却先看向了陆应墨手上那飘扬的杂志,这一期的封面是红色的。

    陆应墨感到自己要哭了,冥冥中,他仿佛看到了他朝思夜想的那位作家,奋笔疾书的样子。

    “千真万确!”他说。

    ——

    【盘踞在老山的越军并非散兵游勇,他们自1979年侵占老山以来,4年间在这片海拔1400多米的山岭上,构筑了纵深防御体系:遍布火力点的堑壕、钢筋混凝土碉堡、坑道与暗堡、密布的雷场和铁丝网……他们叫嚣,老山防线可以抵挡整个北方的进攻,中国人想要冲进来,只管留下尸体】

    “越南人当真那么狂妄?”粤省人小胡惊讶道。

    “少说话!多看书!”众人中资格最老的李班长道。

    他是海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年看了余切的后生起从军报国的期望,想要到老山的前线去,如今三四年过去,李班长来了一个他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似乎比猫耳洞还要艰苦一些。

    岛礁之所以叫“礁”,正是因为这里没有露出于水面上的土地。他脚下踩着的是中空的竹筏,只需要往任何一个方向走四五步,他就可以坐在高脚屋边,把他的腿搁在海水上。

    小胡仍然在大惊小怪!

    “越南人先动手,反而被打个落花流水,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狂妄的!他们只能打顺风仗,一遇到了抵抗,就叽里咕噜大叫着冲下海……我一枪一个准。”

    “你这是轻敌!”李班长道。

    “我这不是事实吗?”小胡说。“余老师一个作家,居然能在前线杀掉一个越南侦察兵,还是用的手枪!我认为他们战术僵化,这些年尾巴翘上了天!前些天就露馅了!”

    “别说话,先把看了。”陆应墨也忍不住了。

    小胡撑了撑胳膊,发觉四下没有支持他的人,不愿再自讨没趣。战友们几乎都是赤膊,浓烈的体味他早已习惯,就是贴得如此之近,他真是有点受不了。

    他道:“我们这里只有一本书,却有那么多人,看都看不过来……何况让谁去外面守礁?不如念出来。”

    “我左耳放哨,右耳听书,也比在这围着看好。”

    众人一愣,抬头对视: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那么,让谁来呢?

    “班长,你是高材生,你来念吧,你也最喜欢余老师——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小胡说。

    另外几个人也开始劝说。

    李班长自然不能搭话,他看向了陆应墨:“小陆,你来念。”

    陆应墨道:“我怕碰到不认识的字,闹出什么笑话来!”

    李班长道:“我看了余老师的好多年,他想来知道他的要写给谁?他这一篇是写给我们的,一定不会为难你!”

    “好吧!”陆应墨只能答应。

    余老师的就这么专业?

    不仅写的有趣,连谁来看都预料到了?

    陆应墨按照刚才断开的地方,继续大声朗读道:

    【地理位置的险要让对方占尽优势。从老山主峰,他们能俯瞰北方数十公里,时常对我方边境肆意开火,造成边防军民两百余人伤亡,房屋毁坏近七十幢】

    【这种挑衅,已不可再忍。根据“杀鸡用牛刀”的指示,我军集结强大兵力,准备发起总攻】

    这是《血战老山》的第一期,讲的是卫生员张兴武发觉带枪带子弹,不如带上更多纱布、药包。

    进攻前一晚,他敏锐的察觉到战友高昂的士气,也明白这背后将要面对的巨大伤亡。

    人并非草木,一旦受伤就会流血、断肢,乃至于牺牲。而敌人修建的工事错综复杂,虽然已经过了多日的火炮压制,然而,他们这一群夺取高地的“尖刀”就是火中取栗的猛士!

    陆应墨越读,越感受到那种肃杀的氛围。

    他仿佛也成了“张兴武”这个人,担忧起战友的安危来。

    大战前真的每个人都无视生死吗?并非如此,老山他并未去过,岛礁他却实实在在的呆了半年。

    岛上湿度大,大家的腿关节染了严重的风湿,所有人在礁上都要戴着护膝;还要穿长袖,要不穿长袖,海上的紫外线两小时就会让人脱层皮。蔬菜缺乏,出海时会晕船,还会遇到神秘莫测的“土台风”,一趟下来经常要呕吐……

    陆应墨曾遇到过“滚地雷”——一种在南太平洋特有的怪物。一般的避雷装置对它没有任何作用,他乘坐的船遭遇台风,只见天上乌黑一片,海面上时不时发出一阵闷响,每一次响,就能在海面上看到可见的雷光。

    当时,什么也想不起来,陆应墨心里只觉得:我得活下去,好歹留个全尸,否则我爹妈看见了……他们的儿子死的实在是太惨。

    “小陆,为什么不读下去了?”

    高脚屋外,只隔了一层竹排的李班长大声道。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说。

    就连刚才发声批评的小胡,也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原来我出神这么久了?

    陆应墨连忙道:“报告班长!这就读!”

    【他的朋友史光柱问他,你在想些什么?他说,我想不带枪弹上去,带更多的急救包】

    【上战场怎能不带枪?史光柱和营长都大吃一惊,进攻在即,害怕影响军心,两人只能私下和张兴武交谈。史光柱把随身匕首交给张兴武说,如果我牺牲,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带回】

    【张兴武收下匕首,翻开他女友寄来的信,又是他父母的照片。他把信和照片都放在铁盒子里,心中暗道不要再想。】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