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使团要来人族拜访,此话当真?”
“据说信使已经快马加鞭赶去了盛京,送去了访京名单,其中还有妖族皇室嘞。”
“这妖族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
“这就无人可知了……”
盛京以西,人族中兴之地几座城池之中,自凉风送爽的清晨开始,从云州传来的消息便让城中众人议论纷纷。
自打幽云二州沦陷之后,妖族与蛮族在人族眼中便都是一样的侵略者。
唯一不同的是,人族与蛮族有着长达千年且不曾中断的攻打及守墙的历史,但与妖族并无大恨,甚至还有一段和谐的通商贸易期。
如今人族元气还未恢复,况且六大仙宗之间矛盾丛生,不易团结,族群没有反攻之力,只能通过不断出使来分化妖蛮二族的联军。
可站在妖族的角度上,他们必然是清楚人族想法的,按道理来说应该固守与蛮族的同盟,拒绝出使才对。
但如今的现状却变成了妖族接见了人族使团,并愿意派遣使团前往青云腹地访京。
难道他们不怕蛮族心生猜忌?不怕蛮妖联盟土崩瓦解?
要知道,如果妖蛮二族没有那么团结,人族是有机会将他们驱逐出境的,这一点想必妖族也会知道。
正是因为如此,听闻这个消息的众人才会格外不解。
秋日温和的午后,暮云敛色,日脚西斜,商幡参差飘舞。
千甍鳞次接苍黄,飞檐斗拱悬铜马,风过时清响杂市声。
空气中飘着刚出炉的胡麻饼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糯,还有隐隐的桂香扑鼻。
中州西南的东牛城中,季忧与元辰从书局之中迈步走出,两人的手中各自拎着一捆厚厚的话本,边说边走,迈入了书局对面的酒楼。
自打季忧暂时结束冲关之后,憋坏了的元辰就拉着季忧到处跑,如今已经逛了中州的八座大城,进入无数有说书节目的茶楼,还买了无数话本。
但他那梦想成为侠客的瘾却未得满足,反而愈演愈烈。
彼时的季忧刚刚落座,元辰就以手肘撑住桌面,手捧话本,看的细致且入迷。
“这些话本可够你看个数月了?”
“够,但这些脑补之作仍不如姐夫的真实经历精彩,青云天下还是需要公输兄那般的人才。”
季忧正翻转了倒扣的茶杯,将茶水注入之际嘴角一咧:“他那话本也是纯脑补的,五十步笑百步。”
元辰抬起眼眸:“但是好看啊!”
“你这种小孩子就是被这种东西给看坏了脑子的。”
季忧说着话,将其中一杯清茶递到元辰手边,又将自己的茶水喝下,也从桌边提上一摞他带进来的书。
青云天下的修仙者都无比崇尚道修,觉得悟道才是修仙唯一正统的途径,所以不曾有人炼体,以至有关于炼体的典籍也如凤毛麟角般稀少。
可他已经抵达了肉身无疆的第九重关,马上就要神游。
神游是悟道境专属的境界,是最为纯粹的天人感应,而神与肉是相互制衡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会有肉身神游这种概念,这让他不得不谨慎对待,需要寻找一些理论依托。
而跟着小舅子闲逛书局之际,他惊喜地发现了不少以炼体修士为主角的话本,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搜寻守夜人踪迹的经历。
有些被人族修仙者摒弃遗忘的事情,会流传到凡间被当做创作资料,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所以季忧觉得这些话本应该会有些一些关于练体修士的古早记载。
他现在带进来的书就是这几日所搜集的,关于炼体的故事。
伸手打开第一本叫做《身如金刚》的话本,季忧开始沉浸式阅读。
少年纪游是个出身微末的凡人子弟,因为妹妹被魔宗抓走而加入了仙宗,但出身问题导致他不受仙宗重视,能获得的资源也极少,于是他无奈走上了不需要那么多传承的炼体之路。
他勤勤恳恳,不断修行,最终在一场叫做天下第一悟道会的赛事上以毫无悬念的战绩拿到了第一。
“?”
季忧看的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嘴角一阵抽搐。
坏了,这他妈是我的故事,我说纪游怎么这么熟悉呢,合着我现在已经是凡人心中的爽文模本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合理,毕竟以这种话本作乐的基本都是凡人,而且多数与季忧出身相当,也许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让他们有代入感,从而令他们能够产生有朝一日可以改换阶层的虚假憧憬。
但这些写书的也忒懒了,连名字都不愿意多想一个。
他忍着脚趾扣地的尴尬继续看下去,就见故事之中的主角一路浪荡,声名鹊起,然后被一富婆姐妹同时爱上,过了一大段用浓重笔墨描写的没羞没臊的生活。
得,这是个新故事。
不是商周的,是上周的。
季忧确定了这一点,随后拿起第二本。
少年秦云出身一个衰败的远古世家,因为家族逐渐式微而备受打压,于是出走拜师,在一山村遇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的樵夫,走上了炼体之路。
有了,不是自己的故事,季忧精神振奋,兴致勃勃地往后看去,结果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又开始慢慢发僵。
故事之中,少年秦云一路浪荡,打败世家子弟入了内宗,在遇到一个天赐良机的时候却被宗内长老限制,要求他不许使用杀招,但最后被主角以力破之,最后被富可敌国的姐妹花同时爱上。
姐姐白天,妹妹晚上,妹妹还喜欢边喘边叫姐夫。
有原创,但是不多,除了开头编纂的那一段基本都是自己的。
季忧兴致微凉,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向了第三本。
少年狄秋是个孤儿,从小就讨饭为生,某次因为将讨来的炊饼分了一半给街头的老乞丐而得到了他的炼体传承,后续打败了世家子弟进入内门,但被针对,后以力破法被姐妹爱上,过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好家伙,合着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头,我都和姐妹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是吧。
季忧直接把书合上,沉默许久后又表示理解,毕竟这些带着嗯嗯啊啊的桥段的确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
元辰此时正看着姐夫,心说看书就看书怎么还能看出脾气呢,于是伸手摸向那本《身如金刚》,但还未拿起就被季忧按下了。
“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
“?”
正当元辰发傻的时候,有一名穿着无虑商号的卷边短袍的男子走到了街面上,四下环顾间在酒楼锁定了季忧的身影,于是匆匆而来。
这男子很快就来到了茶楼的二楼,停在了季忧的桌边递上了一封传讯。
季忧伸手接过信笺,拆开后看了一眼,发现这信是自青州北部而来,传信者是匡诚。
信中信息不多,主要就是两句话:我要回京了,季兄何时归来与我一见。
自打看过匡诚说要出使妖族,并问他有没有话要带给故人,季忧就一直害怕他因为相信了公输仇的故事而胡说八道被砍掉狗头。
不过从前几日开始,周围便不断有妖族将要访京的消息传来,让他稍稍放了下心。
因为妖族若真的有睦邻友好之意,那就不可能真的对人族使团下手,匡诚自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他会回京也是在季忧意料之内的。
可是刚刚有过入侵九州之事,睦邻友好现实么?还是妖族别有他意呢。
噔噔噔——
一阵兽蹄飞奔之声沿路响起。
彼时的盛京官道之上,六只高大的妖兽鼻孔喷着粗气,四蹄轻踩而过,浑身的鳞甲在阳光的折射下微微泛着蓝光。
而在这六只妖兽之后还有三只妖兽,正拉着一辆马车。
透过车窗的纱帘,能看到有一位女子正在静坐,微风一扫便能使得纱帘半起,露出那略带冷漠的花容,以及十分引人注目的绯色竖瞳。
“本以为那妖皇子夜寒的气息就已足够强大,没想到连这位妖族公主也是。”
“妖帝一脉,自然是非同小可的……”
妖兽所拉动的马车后方,司仙监众人正骑马跟随,不由得对那车架之中的妖族公主议论纷纷。
虽然妖族不修天道,但总有气息可以叫人分辨的。
根据气息的感受,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公主并不弱于跟在前方的那些御前妖将,应该也是天妖境界。
匡诚此时也在司仙监的队伍里,对马车之中的妖族公主观察不断。
出使妖族长达半月,他一直没有机会与这位公主攀谈,但却确认了她就是公输兄故事里的那位封阳殿下,但他又发现这位殿下并没有故事中那般性情温和,一时有些摸不太准。
想着想着,前方的马车速度忽然减缓。
匡诚抬头看去,发觉是走在最前方的异兽先停了脚步,随后才使得马车也渐渐停下。
跟随在后侧的妖将很快就朝前跑去,对路旁一块平整的土地进行了清扫,并开始搭设临时的凉棚,看样是要在入城之前略作休整。
此时,封阳从马车上下来,与身边守卫轻语,大概说问到了何地。
而在询问过后,她就带着侍女与护卫朝西侧的山林走去。
司仙监的众人正在看着这一幕,还未将目光收回就见副监彭东阳迈步而来:“妖族的公主殿下想要去周围转转,你们带上些人手跟着。”
“那是万涿山吧,一座矮峰而已,有何可转?先前路过偌大的贺兰山她都没去的。”
“原因莫问,只是妖族忽然答应出使人族,目的尚且不明,盯着他们不要随意乱走。”
“是。”
接下命令,司仙监各部跟在那位公主后侧开始朝着山上走去。
他们并不想让对方感觉是在监视,所以尽量保持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距离,缓步跟随。
视线之中,那位妖族公主正漫无目的的四下打量,像是在观光,但她的脚步略快,又不像是在观光,让人觉得十分疑惑。
不过当走到山上的时候,那位妖族公主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后便一直盯着西侧未再转眸。
匡诚此时跟到了山上,沿着她的目光走去,看到零星几家农户,木门上还挂着去年新元的旧灯,眼眸逐渐睁大。
他知道这位妖族公主为何会来这里了。
因为当年为了让季兄的好身体征服天下,他写了好多故事编成了话本,通过丰州的灵石售卖送到雪域,希望能被这位妖族公主看到。
而那部话本开篇最精彩的一幕就是新元节的万涿山忽然爆发尸潮,季兄随天书院上山,救助被围困的丹师。
当时的季兄为了不让邪尸涌下山,残害百姓,毅然决然地引走了尸潮,将其拦在了山岗之上。
匡诚在写这段的时候自己都很兴奋,心说这不得把人迷死。
结果,他真的一语成谶了。
封阳公主是来看季兄当年走过的地方,也是为了看那村落悬挂的庆贺新元的彩灯。
还得是我季兄……
视线之中,封阳在山岗伫立许久,双瞳闪烁之间微抿红唇。
“公主殿下呢?”
“回禀皇子,公主殿下大概乘马车太久有些烦闷,去了山上闲逛。”
临时搭建的凉棚之下,妖皇子夜寒及两位少族长鳞斗与牙山已在端坐饮茶,听到汇报之后轻轻点头。
就在此时,一位身材魁梧,浑身毛发的妖族男子来到棚中,强大的气息令周围的风声都加重了几分:“皇子殿下,马上就要到盛京了,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典也将军,我先前便与你解释过,出使人族是陛下的御令,而非我私自之举。”
“陛下不可能会下如此乱命。”
浑身毛发的魁梧男子将双目圆睁,声音阴沉。
他是妖帝御前天妖将之一的典也,出身于毛族,同时也是蛮妖联军的阵前统帅,攻入九州时候最迅猛的那支西部突击军就是他所掌领。
或许是在战场上与蛮族将领建立了同生共死的情感,典也对于族群派遣使团出使人族极为不解。
毛族性情憨厚,且颇重义气,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背叛。
眼见着凉棚内气氛稍显凝重,朝仓不禁走入了茶棚:“典也将军,我可以证明,出使人族确实是陛下的御令。”
“不可能,陛下不会如此糊涂。”
“我知道典也将军觉得同盟之间,信任是最重要的,但千年之前,人族与妖族之间也是这般相互信任的,可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信任并不能一直持续到最后。”
典也眯住了眼眸:“我不明白。”
妖皇子将茶杯放下:“前几日朝仓被我暗中派去了人族的先贤圣地,抢夺人族口中的先天灵宝,结果负伤归来,此事你可知晓?”
典也看向朝仓的手臂:“此事我自然知晓。”
“那你可知那被抢夺之物是何?”
“皇子既然这么问了,那必然不是先天灵宝如此简单,只是典也愚钝,猜测不出,还请皇子殿下解惑。”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只是潜意识觉得重要,直到陛下抵达云州,他告诉我,那是人族的一缕气运。”
夜寒说着话,眼眸逐渐变得深邃。
朝仓前往先贤圣地争夺引发天光之物未果,负伤归来,没多久之后他的父皇便从雪域御驾而来了。
而当父皇听过了朝仓描述,尤其是手持此物后全族气息大变的描述之后,他沉默许久,最后告诉他们那游鱼一般的仙光应该就是一缕人族气运。
妖族历史与人族历史不同,尤其是关于千年之战的描述。
在人族的历史之中,妖族是作为友军无私帮助人族打败了遗族,而后又不求名利地让出了九州,自己则远走雪域。
而在妖族的历史之中,人族是窃取了最后的胜果,仗着圣器在手逼得妖族不得不远离故土。
那么若是把圣器降临作为战局更改的关键,有一个征兆就十分值得注意了,那就是在圣器被降下之前,初代妖帝曾见到人族气运大涨。
也就是说,气运、圣器与天道之间一直都是存在联系的。
那么人族气运忽然开始流逝,就很可能预兆着天道马上就要重新选定种族。
所以他们开始逐渐接触使团,并决定在此时出使人族。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借此机会查清楚人族气运到底出了何事,以此做好准备。
抓住天道眷顾,这件事远比蛮妖联军更加重要,这也是为何妖族会忽然改变态度的原因。
典也听后陷入了沉默,终于知晓他们此行究竟为何,于是拱手从茶棚之中离开,不再纠结。
蛮妖联军其实与当年的妖人联军并无区别,在胜果降临之前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可到了最后,总会有一个族群是徒做嫁衣的角色。
妖族已经牺牲过一次了,并因此付出了流亡千年的代价,而这一次他们再也不愿意重蹈覆辙,所以要事事都走在前面。
这是族群之争,任何私人的想法都无法更改族群的意志,因为没人能背负的起让族群再远走雪域下一个千年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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