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刺目雷霆于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上呼啸闪过,豆大雨珠倾盆而下,搅动着空气中弥漫的微薄雾气。
雨势极盛!
哪怕有着头顶茂密树冠的遮挡,冰冷雨水仍不停歇地点落在夏南的身上,与金属护甲碰撞发出脆响。
原本还算干燥的碎发被再一次染湿,夏南抬头,视线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漆黑眼眸倒映着上方翻涌卷荡的灰黑铅云。
心中觉着麻烦。
眼下的他,自然已是从河谷镇出发,正处在任务途中。
雾灯草这种植物是制作包括夜视药水、攀爬药水等多类药剂的重要素材,“青草坩埚”的埃德温娜女士每年都有相当的需求,会定期委托冒险者前往采集。
路线明确、位置清晰,甚至连来往十天的路程时间都非常精准。
去了一趟“青草坩埚”,从埃德温娜女士那里得到了详细的路线地图,并询问需要注意的相关要点之后,夏南便带着已经准备好的行李离开了河谷镇。
一路倒也算是轻松,基本没遇到什么危险。
毕竟“F”级别的任务已经是协会正式委托中最低的档次,如果不是雾灯草这种植物具有一定的时令性,且采摘后需要尽可能快的处理以防腐烂变质,必须职业级别的冒险者才能在森林中有着如此行进速度。
否则交由那些尚未获得职业等级的底层冒险者也未尝不可。
如今距离夏南出发已经过了有三天左右的时间,正处于薄雾森林外围的边缘,属于连空气中飘散的雾气都只隐约可见的位置。
他的脚程很快,比预期中差不多提前了大半天的进度。
却正好在夏南的计划当中。
毕竟为了收益最大化,出发之前的他还特意接了两个正位于途径路线附近的哥布林清剿任务。
这额外空出的大半天时间,倒是正好供他去巢穴里面好好放松一下。
只可惜,这场大雨来的不巧。
虽然驱散了空气中的夏日炎热,却也用雨水将林地中那些哥布林留下的痕迹给冲得一干二净。
哪怕拥有着协会提供的模糊定位,要想在尽可能不耽搁主要任务的情况下,顺藤摸瓜找到目标的地精巢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然,在这方面,夏南的运气向来不错。
正当他站在雨幕当中,左右观望思考着,要不要暂时放弃地精清剿委托,先去把雾灯草给采集了,等回来路上雨停之后再仔细搜寻的时候。
忽地,一阵突兀的呼喊声,自林中深处传来。
心中不由一动。
隐匿身形,已是偷偷摸了过去。
……
“嘶嘎!”
尖锐亢奋的啸鸣就像是被死神叩响的房门,极度紧张的内心让大脑一片空白,思绪难以凝结成型,身体动作被本能左右。
冬树双手紧紧握着他那柄保养良好,但显然已经使用多年,表面泛着斑驳痕迹的单手剑。
身体颤栗,汗水混杂在雨水间自前额滚落,脸色苍白紧绷。
也不怪他如此表现。
毕竟此刻身前,将他围拢在内并逐渐靠近的,并不是什么郊狼之类的普通野兽。
而是将近三十只绿皮地精!
如此多的数量,别说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了,换做河谷镇里那些所谓资深的老油子,也不一定就能稳稳握紧手中的武器。
更别提冬树本身根本就不是什么冒险者,他只不过是一个从村里出来打猎的年轻猎人。
但谁又能想到,一只从陷阱中意外挣脱的小鹿,一次情理之中的冲动,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会让他陷入眼下这般危险境地。
好在,身处绝望之中的冬树并非孤身一人,于哥布林包围下相互倚靠后背的,还有一位年纪明显更大,身材也更加壮硕的中年男人。
“阿斯彭大哥,我们应该怎么办?还能逃得掉吗?我,我不想死……”
来自肮脏地精,雨水中弥漫的腐臭气味,亢奋挥动的木棒与脓绿皮肤下的嶙峋肌骨让冬树的嗓音显得格外慌张,颤抖着问道。
对此,名为“阿斯彭”的资深猎人则表现得冷静许多。
虽然紧紧攥着长弓的左手同样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小腿伤口处鲜血止不住地淌落而下,但至少面孔之上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镇定。
“别慌,一定不要慌!”
“绝不能让这些绿皮发现你在害怕它们!”
阿斯彭在村外狩猎多年,对于哥布林这种如蟑螂般几乎遍布在森林每一个角落的恶心生物,自然也有着一定的了解。
清楚面对这些丑陋的小东西,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取到最大的效果。
只不过,如眼下这般被将近三十只哥布林围住,他也是第一次。
心中难免有些没底。
自不可能放弃。
大脑急速运转,小腿处的疼痛如潮水般阵阵上涌,汗水和雨水一同染湿了他后背的麻衣。
“哥布林的数量太多了,如果继续这样被围拢下去,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
“必须要找机会突围!”
“过会你听我指令……”
以最快的语速与最简洁的话语,阿斯彭向身后的同伴说明着自己的计划。
冬树神情无比紧张,但也依旧维持着作为一名猎人最基本的素养。
哪怕心脏已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仍把自耳边传来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在了心里。
“准备……”
近乎低吼般的喝喊声自身后炸响。
“三,二,一!”
嗡咻——
那是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拉满弓弦回弹时的颤响,与箭矢撕裂空气的锐鸣。
“嘶嘎!”
空气中闪过一抹虚影。
飞旋箭矢在雨幕与薄雾中留下空痕。
极为精准地,木箭贯入了阿斯彭侧前方那只离得最近的哥布林的脑壳。
似是全力一击,强劲力道将那只瘦瘠绿皮直接钉死在了地面之上,还顺势带倒了周围几头地精。
而也就在弓弦荡响的同时,冬树遵照着方才对方解释的计划,忽地转身,朝箭矢飞落的方向狂奔而去。
紧咬牙关,也不刻意瞄准要害,只是胡乱挥动着手中剑刃,两边见状想要围拢上来的哥布林便被他又赶了回去。
同一时间,射出那一箭之后的阿斯彭也疾步后退。
两人一前一后,距离快速拉远。
使得原本将他们围拢的二十多只哥布林,也像是一滴被分开的雨水,化作粘连的两瓣,失去了原本浑圆稳固的阵型。
计划似乎已经成功了大半。
而就当冬树打算回转过身,按照计划的那样继续扰乱地精的阵型,为仍旧陷落在大批哥布林包围中的队友创造突围空间的时候。
那射出的第二根箭矢,却依旧落在了他身旁的哥布林身上。
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少年瞳孔骤缩,猛地望向前方在地精包围中奋力拉弓的狼狈身影。
“走啊!”
决绝的嘶吼声在刹那间灌入了冬树的颅腔。
是的,这就是阿斯彭的计划。
以自己为饵,为和他同行的这个年轻人创造逃跑的机会。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着如何高尚的品格。
哪怕还留有一线生机,阿斯彭也将尽全力争取。
但眼下,将近三十只哥布林的敌人数量,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应对的范围。
而右腿处的狰狞伤口,更严重影响了自己的行动能力,根本无法支撑突围所需的爆发力。
如此,情况便就已经明了。
留下来硬抗,或许能拉上两位数的地精作为陪葬,但两个人都将死在这里;
分别逃跑,自己腿部受伤根本跑不快,而冬树显然也不会有如此险境的应对经验,大概率依旧无法逃脱,同样是一起阵亡。
对于几乎已经落入必死局面的阿斯彭来说,能够通过自己的牺牲,来换取队友的幸存,已经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
“别管我,往村子的方向跑。”
“别回头!!”
以近乎命令的语气嘶吼着,阿斯彭毫不在乎周围已经挥舞着木棒,涎水飞溅着扑来的绿皮地精。
趔趄后退的同时,一根根箭矢不断射向更远处队友周围的哥布林,帮助解围。
脑中一片混乱。
曾经与这位年长大哥相处的记忆在眼前闪过,冬树心中忽地冒起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头再次冲入地精的包围中,帮助对方。
但下一秒,于最危机时刻在心中莫名生起的冷静,好似凝固般大脑重现连接的思绪,让他做出了其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
猛地回头,双眼穿透虚空,死死凝视着远处阿斯彭的面孔,似是要把这张脸记在心中。
随即刹那转身,挥动长剑将前方地精逼退的同时,朝着远离队友的方向迈步前冲。
他绝不能辜负阿斯彭大哥的期望!
这一刻,在眼下这片位于薄雾森林外围中的外围边缘,面对哥布林的袭击,两个猎人都做出了于眼下场面最正确的决定。
而倘若场上情况继续发展下去,最终结局似乎也将和他们期盼的一样,以一名猎人的牺牲,换取另一位队友的存活。
只是,很多时候,面对眼前的巨大危险,人们往往会忽略那些本应该避免的小小错漏。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再常见不过的石块。
它或许来自几百年前,某场翻天覆地的战斗;也可能是去年某位同样途径此地的冒险者,在扎营时从地里无意翻起。
它的来源并不重要,甚至它本身的模样也不值得关注,哪怕是最为蠢笨的地精也不会在意这种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石头。
它就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
嵌在泥壤之中,露出的半角被落叶覆盖。
然后磕上那只仓促抬起的皮靴。
将逃亡者的求生期望彻底扼死。
“嗬……”
足尖离地。
来自脚下的突兀阻力,加之狂奔时双腿踩地的爆发力,让此刻彻底失去了身体重心的冬树,整个人在惯性作用下好似飞起。
这一瞬间的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身后阿斯彭大哥的绝望眼神。
“砰!”
翻滚着狼狈落地。
自身下传来的剧烈痛楚在沸涌鲜血的涌荡中变得轻微,他下意识转过身体。
还没有来得及起身,连手中剑刃都只举到一半。
周身几头虎视眈眈,原本因为锋刃之利而不敢靠近的哥布林,便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般扑了过来。
其中反应最快的一头,此刻更已是高高跃起于空中。
两根枯枝般纤细的手臂紧紧抓着木棒,黑褐色的趾甲间泥尘溅落。
炽烈雷光自阴沉天穹之上迸发。
时光好似在这一刻停滞。
冬树甚至能看到那头哥布林胸膛正中某颗爆裂流脓的疮包、因为过于兴奋而伸出参差烂牙间裹满涎水的尖舌,乃至那如纸般纤薄皮肤下肌肉蠕动的轮廓。
他下意识想要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抵挡这自上而下的一击。
却发现身体反应的动作远不及思维之活跃。
根本来不及!
哪怕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上提剑刃,在剑身来到合适位置之时,那根木棒也早已敲在他的脑壳之上。
绝望上涌。
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来自远处阿斯彭大哥的怒吼、雨水打落在树叶地面的噪响、哥布林的亢奋尖啸……刹那一空。
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自地面跃起的哥布林来到最高点,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顺势下落,木棒表面嵌着的铁钉在雨水中闪烁寒光。
冬树半坐在地面,好似已经感受到了那根木棒敲落脑门的幻痛。
而也就在这时。
“嗤。”
那是一种极轻微,却又在此刻仿若陷入死寂的世界,格外清晰的声响。
就像是幼时因为好奇而无意捅破的纸窗,像是前些天那张被他不小心割坏的兔皮。
地精脸上依旧是那副亢奋的表情,但脖颈处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脆弱皮肤被里面的锐物拉伸到极限,并最终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和几滴溅出的鲜血,被如纸般捅开。
露出了那一点锋锐至极的灰暗剑尖。
继续往前。
直到剑身自地精脖颈中伸出小半,才终于停下了势头。
嗡——
莫名缓慢的时间流速在刹那间恢复正常。
手腕翻转,剑刃回旋。
并不刻意追求角度,只是纯粹凭借剑刃的无匹锋锐与哥布林自空中下落的身体惯性。
握着剑柄轻轻往上一拉。
“嗤啦。”
自脖颈到颅顶,在红白相间的黏液映衬下,半颗地精脑袋随剑刃削落。
轰隆——
姗姗来迟的雷鸣于空气中轰然作响。
狼狈躺坐地面的冬树,视线下意识往上。
隔着哥布林血肉分裂而开的狭小间隙,与之对视的,是一双凛冽冷厉的漆黑眼眸。
下一秒,冰冷雨水混杂着温热脏血,扑面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