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徽二年,三月初一,夜。
安州城内,与城外大乾军营的肃杀凝重截然相反,一派劫后余生般的狂欢景象。
白日里击退大乾军队的猛攻,让守军士气高涨到了顶点,一种虚妄的乐观情绪弥漫在全城。
城守府衙,此刻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大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春夜的寒意。
长案上摆满了抢掠城中存粮烹制的肉食、罕见的海鱼,以及一坛坛启封的美酒。
守城主将崔仁师,一个身材粗壮、满面红光的将领,正志得意满地踞坐在主位之上,接受着部下们潮水般的阿谀奉承。
“将军神武!今日城头,您亲自挥刀,连斩三名登城敌酋,真乃我高句丽第一猛将!”
“是啊!大乾军队看似凶猛,在将军面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要我说,经此一役,将军威名必将传遍半岛!待击退慕容嫣,解了平壤之围,摄政王定然会封将军为大元帅!统领全国兵马!”
崔仁师被捧得飘飘然,哈哈大笑,重重将酒碗顿在案上,酒水四溅。
“哈哈哈!承诸位吉言!那慕容嫣小丫头,仗着几分姿色和几件奇装异服,就敢犯我疆土?简直是笑话!她今日阵前穿的那身不伦不类的黑金睡裙,隔着老远都能看见,真是丢尽了帝王脸面!待本将军擒下她,定要好好瞧瞧,那袍子底下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言语粗鄙,充满了亵渎之意。
底下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和奉承,仿佛胜利已然在握,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他们肆意嘲笑着慕容嫣的穿着,将白日的顽强抵抗完全归功于自己的勇武,却选择性忽略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和依旧围得水泄不通的大乾军营。
城内其他角落,侥幸存活的士兵们也分到了些许酒肉,同样沉浸在暂时的胜利喜悦中,全然不知致命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与此同时,安州城东侧的山峦阴影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夜色浓重,星月无光,正是隐秘行动的绝佳时机。
一队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涂着炭灰的大乾精锐死士,如同鬼魅般在山林间无声穿行。
他们动作敏捷,训练有素,避开了一切可能存在的巡逻岗哨,直扑预定的几个关键山麓地点。
带队的是林臻麾下最擅长山地作战的校尉韩猛。
他趴在一处山脊后,锐利的目光透过夜色,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喧嚣声的安州城。城内的狂欢,在他眼中,不过是死囚赴刑前的最后晚餐。
“动作快!把‘猛火油’罐子都安置好!埋在枯叶下面,引线接长!”韩猛压低声音,对手下命令道。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将一个个密封的陶罐小心翼翼地从背负的皮囊中取出,这些罐子里装满了粘稠漆黑、气味刺鼻的原油。
他们选择了几处林木茂密、且处于上风口的位置,将油罐埋设妥当,接上长长的、浸过油脂的麻绳作为引线。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与山下城内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原油的特殊气味和山林的土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韩猛检查了一遍各个埋设点,确认无误后,打了个手势,死士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之中,只留下那些隐藏在枯枝败叶下的死亡之种,静静等待着东风的召唤。
慕容嫣并未安寝。
她独自站在大帐门口,掀开帐帘的一角,遥望着远处黑暗中安州城墙上零星的火把光亮,以及更远处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山峦。
帐内只点了一盏牛角灯,光线昏暗。
她依旧穿着那身神凤降世裙,外面随意披着那件黑金貂皮披肩,用以抵御夜间的寒气。
神凤降世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深邃的美感。
极致玄黑的苏锦底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织入的金色棉绒与真金线,在微弱灯光下流淌着幽幽的暗金光泽,如同暗夜中猛兽的瞳孔。
睡裙之上,那只擎天巨凤的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蛰伏待机的力量感。
宽大的喇叭袖垂在身侧,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那长达五丈的苏锦拖尾,在身后昏暗的地面上,拖曳出凌乱而模糊的痕迹,仿佛是她此刻心绪的延伸。
棉质的柔软与睡裙的舒适,在此刻也无法完全驱散她内心对即将发动的残酷手段的一丝复杂心绪。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林臻掀帘而入,身上带着一丝夜露的微凉和山间的寒气。
他走到慕容嫣身后,轻声禀报:“嫣儿,韩猛他们回来了,一切顺利,‘火种’都已埋下,只待东风。”
慕容嫣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依旧望着远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夫君你说,城里那些人现在在做什么?”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臻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向安州城的方向,淡淡道:“还能做什么?弹冠相庆,醉生梦死罢了。他们以为挡住了白日的进攻,便是胜利。”
慕容嫣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真是可怜又可悲,”
她说着,转过身,面向林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那凌乱拖曳在昏暗中的墨金色拖尾与披肩下摆被带动,唰啦一声,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拖尾的飘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线密织、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内敛着地狱之火的“满地织金”内衬!
百凤朝阳的纹路在瞬间闪现出幽暗的金芒,那光芒冰冷而残酷,与她即将下达的命令完美契合!
裙摆落下,金光隐去。
慕容嫣抬头看着林臻,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林臻冰凉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他:“夫君,手这么凉,辛苦你了。”
林臻反手握紧她温暖柔软的手,摇了摇头:“为嫣儿分忧,谈何辛苦。”
他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温柔与坚定,
“只是这火一旦点燃,便再无回头路了。”
慕容嫣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我知道,可是他们不肯投降,我们又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在这里。”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依赖,“夫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就算我做了很可怕的事情。”
林臻心中一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披风裹住她:“傻嫣儿无论你做什么,为夫都会在你身边。你是我的妻,更是我的君。你的决定,就是我的方向。”
慕容嫣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仿佛汲取着力量。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与决绝:“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好好休息,子时东风起时按计划行事!”
“是!”林臻沉声应道。
帐外,夜色深沉。
安州城内的喧嚣渐渐平息,醉醺醺的守军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