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坚对裴元提醒道,“千户,既然魏讷已经在通政司看到了弹劾千户与刘滂勾结的奏疏,怕是也会被别的有心人注意到。”
“现在陛下很是关心罗教的事情,若是千户回京后迟迟没有回禀,定然也会惹来责问。不如,先入宫一趟。”
裴元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个老板来着。
他赞许的看向陈心坚,“有道理。”
要去见朱厚照就不能这么随意了,裴元又去换了官服,然后才草草写了一份奏本,大致说明了下山东的情况。
裴元回京途中就陆续接到消息,五个行百户所已经在各地建立起来了。
宋彦、米斌、孙然、马涛、董兴他们几个成功的吸取了裴千户在阳谷的经验,并进行了推广。
先是依靠千户所自身的宗教管辖权,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占下了大寺院当做基地。
随后开始盘查府内大小寺庙道观,先查看他们有无接受百姓的香火钱,有没有外出给人做过法事,然后再查他们的度牒,看看僧道的本身性质。
因为砧基道人还有向寺庙代交税收的责任,在当地带路党的引领下,又开始查询寺庙隐匿诡献的土地。
接着利用历代皇帝的明旨,一条条的去核验对比各寺的情况。
各大寺庙一开始都如临大敌,以为朝廷终于要启动多年积攒的后手了。
但是没想到,这些人闹了一阵,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后来演都不演了,主体思想就是一个。
——要钱!
那些寺庙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事情没到鱼死网破的份上,那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最后,这些行百户所在屡次施压后,成功的拿到了在各寺庙的香火钱里抽数的权力。
这些香火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足以覆盖行百户所平日的花销。
再加上有罗教高层的配合,这五个试百户镇压罗教的行动,搞得有声有色。
就连一些知府、知县都赞不绝口,认为有安靖地方之功。
裴元这次回京,也算是带着成绩回来的。
好久没去见驾,裴元一边理着思绪,一边问道,“听说天子现在时常流连豹房和永寿伯府,不知道现在天子在何处?”
永寿伯府就是前太平仓,后面的镇国公府。
永寿伯裴德侥幸给朱厚照当了儿子后,就被当成了马甲顶在前面,为朱厚照的这个镇国公府的筹建打掩护。
所谓的永寿伯府,何人敢称永寿?
看看朱厚照给自己的马甲叫朱寿,就该明白,这里是完全由他主导的秘密基地了。
所以等到建成之后,这里就改赐给自己当镇国公府了。
陈心坚提起这事儿之前,就已经向在京中坐探的手下打听过了,当即答道,“这些日子,陛下去豹房不多,基本都在永寿伯府。偶尔会带人在永寿伯府到皇城之间的长街上练兵。”
裴元嗯了一声。
说是长街也不准确,因为原本太平仓的周围就是一些朝廷的官署,紧邻着就是皇城。
中间有大片的空地可以操演,老百姓若不是闲的没事跑来看热闹,还真不影响谁。
只不过,到了后来,为了进驻大量的宣府兵,这个镇国府又进行了扩建,推平了附近的一些坊市。
因为从正德四年以来,各地纷乱不休,地方上需要征集缴纳的物料都被朱厚照一概免除,这次修建永寿伯府,以及修理城墙、兵仗局仓库、东厂公廨、豹房、北京和通州的粮仓,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从正德四年到现在,三年时间没有缴纳的物料,三年时间没有征集的徭役,想要一口气把积欠的活都干完,显然是不现实的。
如今也只能就近从北直隶、山东、河南征集一些的劳力,缺少的物料也只能用银子补齐。
为此朝廷还下令,让浙江等稍远一些的布政司不用再派百姓千里迢迢来服役了,实行折银免役或者纳银授职,把这笔银子用来填补空缺。
折银免役就是花笔小钱,免了这次的徭役。纳银授职就是花笔大钱,买个官员的闲散身份,以后都不用服徭役了。
这种把徭役和物料贡献折算成银子的做法,其实就已经有些一条鞭法的雏形了。
裴元对永寿伯府的路还算熟悉,带了草草写成的奏本,领了几个亲兵就匆匆而去。
等到了临近永寿伯府的街巷,就见有大群锦衣卫封锁了道路。
听着那奔马驱驰的声响,还有喧哗鼓噪的呼喊,裴元就知道朱厚照又在作妖了。
其实能让朱厚照练兵的地方不少,京中各卫也都有大校场。
可架不住朱厚照喜欢装逼炸街啊。
裴元在去山东之前,就曾经遇到过朱厚照带着大队骑兵炸街的场面。
后来朝中官员弹劾的多了,朱厚照就改在永寿伯府到皇城根这一段了。虽说不能让百姓们看到他的英姿,起码能听个动静。
裴元让陈心坚递上自己的锦衣卫副千户腰牌,把守的小旗见是象牙的牌子,赶紧向里面通报。
不一会儿,就有个穿着飞鱼服的武官,拿着裴元的牌子向外走来。
裴元一瞧,也是熟人。
乃是之前见过几面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此人最近甚为得宠,已经借着朱厚照收义子的风口,晋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了。
朱厚照曾经多次当面叮嘱过钱宁,若是裴元求见一定要及时通传。
他知道裴元的分量,这会儿看到手下人递来了裴元的牌子,便亲自出来见了一面。
见到裴元,钱宁就笑着先招呼道,“原来是裴千户从山东回来了。”
裴元连忙恭敬施礼,“卑职见过都指挥使。”
钱宁倒是很客气,一把扶住裴元的肩膀托起,又道,“前些日子,陛下还惦念过你。”
觉得自己人品才貌都很优秀的裴元,不知道朱厚照惦记自己什么。心中有些小慌的问道,“不知是何事,竟劳天子挂怀?”
钱宁先说了句,“天子正骑射的尽兴,咱们先在这边等一会儿吧。”
说着,示意往西侧的阴凉地去。
有锦衣卫的士兵从旁边的门房里取来长凳,为两人摆放了。
裴元一见这说来话长的架势,心中就略微放松了些。
众所周知,字少事大。
既然说来话长,那应该就没什么屁事了。
钱宁现在正当红,这等小人天天随侍在天子身边,若是稍微进进谗言,就很容易打乱裴元的计划。
更何况,钱宁和天子似乎也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裴元当即给面子的过去,打算听听钱宁要说什么。
等到两人落座,钱宁便对裴元说道,“我记得裴千户原本是在北镇抚司的吧?”
裴元答道,“回禀都指挥使,我家世代为北镇效力,赶上卑职不太成器,在东厂做事丢了锦衣卫颜面,这才被南京锦衣卫要去,在那边办差。”
钱宁听了叹道,“可惜啊可惜,那张容有眼无珠,难怪会落得这般下场。”
裴元听得道心不稳,这家伙,该不会是在点自己吧?
好在钱宁没有继续深谈这个话题,而是说道,“现在锦衣卫乏人可用,不知道裴千户愿不愿意回来,帮着为兄撑起咱们锦衣卫的门户?”
裴元有些诧异的看着钱宁,“都指挥使何出此言?”
钱宁看看左右,见两人的手下站的都远,才忍不住叹息一声,“还不是因为江彬那恶贼,恃宠而骄,粗暴无礼,他又仗着有几分勇力,让我们锦衣卫大失颜面。”
裴元一听说牵扯到江彬,也谨慎起来,试探着问道,“江彬一个外来边军,未必敢如何放肆吧?”
钱宁切齿说道,“前些日子,江彬那恶贼和天子下棋,只因为天子落子有失,江彬竟然和天子争胜不让。”
“我等锦衣卫有护卫天子的责任,岂能容忍他这般无礼,于是千户周骐便出面叱骂,让他注意分寸。”
“没想到那江彬竟然找了个借口陷害周骐,转头就直接将他打死!”
裴元静静听着,大约有些明白钱宁的意思了。
他事不关己,装作悲愤的问道,“周千户也不过分内之责,这江彬为何如此鲁莽?陛下怎么说?”
裴元这话一出,原本还愤愤不平的钱宁,立刻像是被霜打了一样。
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嘲笑周骐技不如人,对江彬并无责怪。”
裴元听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周骐听着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但是在朱厚照丢脸的时候,故意跳出来点破,无非是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江彬想必也是看明白了这样的事情,因此就在事情发酵前,直接把周骐打死,让天子立刻裁定这件事的是非。
以朱厚照的能耐,自然看的更明白。
底下的狗在争宠互咬,他自然要保更有用的那个。
因此在博取边军将士的军心和维持锦衣卫亲兵的颜面间,果断地选择了支持江彬,好进一步争取四镇将士的支持。
钱宁又闷闷不乐的叹息道,“还有一事,为兄也做的不合陛下心意。上次陛下在虎城中逗虎为乐,那老虎忽然攀纵扑击出来,陛下当时兴起,呼为兄一起捕虎。”
“老虎凶猛无比,当时为兄正待智取,那江彬却趁机上前相搏,将虎引走,故意使为兄恶了天子。”
裴元没吭声。
钱宁没得到附和,有点尴尬,却也不以为意,他看着裴元继续道。
“江彬也知得罪了我,因此和万全都指挥使李琮、陕西都指挥使神周结盟,越发咄咄逼人起来。”
“我本以为锦衣卫无人可用,抗衡不了那江彬。但是我大哥贺环说,裴贤弟之勇不在江彬之下,且又是锦衣卫的人,正是江彬的敌手。”
“贤弟要不要回北镇?咱们兄弟齐心,也强过让外人得利。”
裴元一时沉吟起来。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围绕在朱厚照身边的钱宁和江彬这两大宠臣之间的矛盾爆发了。
这两个幸臣之间的争宠,看着如同儿戏一般,然而却促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历史转折。
那就是担心被钱宁算计的外来户江彬,为了让朱厚照离开钱宁党羽遍布的京城,主动引诱朱厚照前往自己的地头宣府。
宣府是离北京最近的军事重镇,驻扎着大量的边军,本来就是朱厚照一直在秘密布局的地方。
通政司系的大量官员,也都被安置去了宣府。
只是朱厚照那局限的想象力,让他根本没想过,他一个天子还能直接离开京城,去边镇建立第二中央。
而打破这层迷障,让朱厚照深入基层,走进边军士兵中的关键人物,就是江彬。
当然,政治上的成熟思虑并不影响个人的生活乐趣。
朱厚照就在边镇之地,遇到了那位腰很白的小哥哥。
现在江彬拉拢了万全都指挥使李琮和陕西都指挥使神周,钱宁也自然应激般的开始拉帮结伙。
只是这浑水,裴元并不想趟啊!
从裴元的立场来看,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成为边军的敌人。
特别是等到朱厚照一点点的把边军的士气凝结,战力提升,势不可挡之后。
从某种程度上,这支能守住北境,让大明有足够的稳定环境来重整河山的军队,有可能会是朱厚照能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
只是钱宁也不好得罪。
这两个家伙一直斗到了朱厚照呕血暴毙都没分出胜负,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赢家。
裴元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问道,“指挥使也和贺兄相熟吗?”
钱宁闻言答道,“那是自然,毕竟是我们的大哥。”
说完似乎想到了自己名义上和江彬他们也是兄弟,又多解释了一句,“江彬桀骜,一向对大哥不服。”
裴元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贺环身量中等,作为一个武官,面对江彬、神周这些战场上打出来的武人,根本就没什么威慑力,会被人轻看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没想到贺环那个坑货,会把自己拖进来。
裴元不愿答应,也不好拒绝,只得推脱道,“贺环乃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既然这件事是他的意思,我总要听他亲自对我挑明。”
“以我和他的交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中间再隔个钱兄,又算怎么回事?且待我亲自和贺兄聊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