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并未与王允谈论太久,在确认了王允的意向后,他便提起朱笔,在白纸上的“侍中”一栏添上了“王允”的名字后,随即便令王允退下了。
陈国是豫州治下,王允这个豫州刺史到了陈国,自然要在新任陈国相……或是陈郡郡守到任前,担起此地的政务。
侍中新增王允后,刘辩也是开始思量起侍中的人选了。
如今的侍中,员额定为八人,实则仅有五人履职,分别是贾诩、程昱、董昭、朱儁,以及刚刚添名但尚未正式任命的王允。
平日里辅弼政务,五人倒也绰绰有余。
刘辩指节轻敲案几,目光掠过空着的三个名额,心中思忖着。
论功行赏后,难免出现人事变动,加之朝廷入秋后不少老臣都告病在家,出现了许多缺额。
今年秋季,许多老臣的身子都犯了病,尚书令刘陶近日也卧病不起了,尚书台的事务不得不由卢植这位太傅与三公来决断。
尽管还未告病超过三个月,没有到久病免官的程度,但刘陶本人还是递交了辞呈,自认为不可能在三个月内痊愈,更不愿意因为自身而耽误尚书台的正常转运。
那么尚书令的位置也空了出来,刘辩的想法是由右仆射裴茂递补,以他的资历、威望和能力,足以接替刘陶,并与三公抗衡。
那么右仆射的位置便空缺了出来。
尚书台中,左、右仆射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分管的六曹不同。
侍中寺里有资格入选仆射的人选便只有贾诩、程昱和董昭三人了。
程昱并不长于政务,反倒是在刑名决案上颇为擅长,因此出局了。
黄琬的三公曹尚书一职,也因为黄琬的悖逆之举而空缺了出来。
因此,若无意外,贾诩和董昭当是一为尚书右仆射,一为三公曹尚书。
那么侍中便只剩下程昱、朱儁和王允三人了,若是若再遇需如先前程昱一般在幽州一待就是一年多的情形,恐怕人手便捉襟见肘了。
毕竟他也不能指望朱儁在政务上,能为他分多少忧,王允又是初入侍中寺尚需适应,未必有几位黄门侍郎得心应手。
侍中外出京师的事情,以后也应当不会少。
程昱在幽州做得确实出色,而贾诩此前也有在司隶分发皇家园林土地予民的先例。
顶着天子亲信的身份,地方官吏无不忌惮三分,无人敢为难他们,这才让诸多事务推行顺畅。
故而,这也让刘辩扩编侍中班底的念头愈发强烈。
以侍中的身份持节巡狩地方,或外放担任某些重要官职,犹如皇权延伸出的触角,能极大减少做事的阻力。
这好比强化版的早期州刺史,或者说是后世的钦差大臣,代表皇权直接行使监察权,甚至能够越级调动地方资源。
然而,以侍中身份持节巡视地方与过往的州刺史又有本质的不同。
州刺史常置,于州中设治所,常驻地方,日久难免与豪强勾结,且官秩低微,掣肘颇多。
侍中作为天子亲信和耳目,与地方瓜葛少,不受层级的权力制约,因为对抗持节的侍中,便是对抗皇权!
简而言之,便是地方纪委之于中央督导组的之别,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对抗皇权,形同谋反,罪可夷三族。
“召程仲德入殿吧。”刘辩收敛思绪,摆了摆手,对一旁侍立的高望吩咐道。
程昱软禁黄琬、杨彪以及囚禁、打杀诸多士人之事,绝非一封请罪奏疏便能轻描淡写揭过,必须要亲自向天子解释并请罪。
无论程昱的动机是如何忠忱,但这并不能掩盖程昱擅自处置尚书台重臣以及一位在家守孝的亭侯,且隐瞒不报的程序错误。
此风绝不可长,朝廷法度更不容践踏。
朝廷是不能允许程序错误的正义行为,这是对司法体系的破坏,即便这是出于一片赤诚忠心,这依旧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不多时,程昱便进入了殿内,但神色平静,目光坦然,似乎并无惧怕之意,全然不像是个犯了重罪的臣子。
刘辩本欲板起面孔,故作冷色,但在与程昱平静却坚定的目光对视片刻后,紧绷的神情不由缓和下来,指了指一旁的坐席,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意,道:“仲德,朕还以为你会负荆而入,向朕请罪呢。”
程昱依言就座,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神色,声音平缓道:“若国家欲治臣之罪,纵使负荆亦难免死。若国家无意治罪,纵使党人千般口诛笔伐,臣项上人头依旧安稳。”
程昱语调中不见半分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之事。
见他这般模样,刘辩心头反倒升起一丝不悦,眉头微蹙,道:“朕擢拔你,是看中你的才干,你程仲德就如此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吗?”
程昱闻言,沉默了片刻,方才在席上俯身行礼,声音低沉了些许,道:“臣蹉跎半生,而今四十有六矣。是国家拔臣于微末,委以重任。若臣之行能为国家省去一桩大麻烦,这条性命,舍了便舍了。”
程昱话语略微顿了顿,又道:“至于臣之妻儿,国家仁厚,必不会亏待。”
刘辩指着他,摇头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更有几分维护,道:“也就是你程仲德了!罢了,朕已替你想好了开脱之法。”
“朕此前授予你的假节钺之权,尚未收回。倚仗假节钺之权,软禁一位秩千石的三公曹尚书和一位在家守孝的亭侯,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于些许党人和士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至于隐瞒不报……绣衣直指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亦是得太上皇后面允,但朕的母后不能替你分担罪责,只能是你们擅自知情不报。”
“此过,便由卢师承担。”刘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几上,发出规律的轻响,道,“卢师身为太傅,辅弼太后临朝称制,坐镇后方,又有统筹之功,本应加封食邑五百户。如今功过相抵,不予加赏,仅作申饬。”
刘辩的目光重新落在程昱身上,继续说道:“而仲德你,乃是受上官之令,不得已而为之。故,受朕口头申饬,并停职反省一月。”
言罢,刘辩眉眼微弯,面上露出一抹带着狡黠的笑意。
程昱闻言,面色不禁变得有些古怪,抬眼看向天子。
这……也算惩罚?
行事之前,他早已权衡过利弊与后果。
天子是罕见的重情重义之君王,定然不会卸磨杀驴,但为了平息士林的怒火,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必要的惩戒必不可少。
他本已做好罢官赋闲数年,甚至身受杖刑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惩罚”。
口头申饬?
天子说申饬了,那便是申饬了,谁敢质疑?
至于停职反省?
依汉制,停职反省期间,俸禄照常发放。
因此,与其说是停职反省一个月,不如说是天子批了他一个月的带薪休沐。
“国家,这……”饶是程昱性情刚直不做作,此刻也觉得颇为不妥,迟疑道,“如此处置,恐怕会招致非议。不若还是加重些惩罚,臣这身子骨,承受二十杖刑尚可支撑。”
刘辩闻言,轻哼一声,饶有意味地看向他,嘴角一撇,道:“行了,若是为朕忠心办事,反遭严惩,日后谁还敢尽心竭力?朕给你定的罪,条条皆合乎汉律。你想挨那二十杖,还找不出匹配的条律呢!”
见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昱也不再矫情推辞。
只是心中免不了腹议,为君尽忠反受惩罚便无人愿效力?
若非出自天子之口,他真想驳一句“放屁”!
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去受这一顿惩罚呢。
受了惩罚,就意味着天子对你有所亏欠。
天子越是觉着亏欠了你,补偿便越是丰厚。
一顿杖刑,罢官赋闲几年,若能换来天子心中的愧疚和日后更深的信任与重用,只怕趋之若鹜者大有人在!
“与其纠结这些细碎小事……”刘辩话锋一转,神色认真起来,道,“不若给朕细细分说一番鲜卑之事。”
侍立在侧的杜袭闻言,立刻从身旁一沓整齐的奏章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了程昱此前所上关于鲜卑事务的几封奏疏,放在刘辩的案头。
刘辩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程昱,道:“前人对鲜卑的文字记载,实在过于简略,反不如仲德你这一年多来的奏章详尽。再给朕讲讲,你离间鲜卑诸部,成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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