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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图穷匕见,均田徙民

    座中宾客本怀忐忑之心而至,未曾想汉相如此雍容大度,一时间多是如沐春风,心中感悦,乃至于部分人有些飘飘然起来。

    曹魏无力动我们。

    换了季汉,还是需要我们。

    不然呢?

    嘿,统治天下是要人的!

    季汉以川蜀一州之人力物力,靠什么统治偌大的天下?

    靠蜀中那五万多俗吏吗?

    单单地域上的阻隔,就决定了依靠蜀人治天下是无稽之谈。

    依靠关东人?

    曹魏给关东士族分润那么多的利益,做了那么多妥协让步。

    你季汉既然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跟我们这些大汉龙兴之地上的豪族休戚与共,征服关东,难道还跟后汉、曹魏一样继续压迫关西吗?

    季汉的突然崛起,可以说是大半个关西的众望所归。

    关中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非只是因为关中乃前汉龙兴之地所以关中人心思汉,更因为关西与关东几百年对立,矛盾不可调和,每逢治乱之交便互相倾轧,更是早已成了传统。

    赢政一统六国,打压关东。

    刘邦入主关中,打压关东。

    到了刘秀移都洛阳,风水轮流转,关东开始倾轧关西,关西人渐渐淡出政治舞台。

    终后汉之世二百余年,除外戚梁窦与弘农杨氏外,关西几乎没有出过三公宰辅,为关东所轻,却又不得不苦哈哈地担任后汉朝廷与关东士族的军事屏障。

    关东蹑高位,关西沉下僚。

    形成了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政治格局。

    而所谓将相,听着好听,似乎关西关东势均力敌,但事实上,关西出来的那些将,一个个都恨不得往关东人屁股上贴,拼了命想摆脱关西武人的下等身份。

    譬如辛毗,譬如董卓,这俩出身陇西的颍川门生就是例子。

    关东人控扼了中枢,压制关西人的崛起,又激化了汉羌的矛盾,导致了百年羌乱的出现。

    闹出乱子后又五议弃凉,以邻为壑,只图关东一方之利益,把困难与祸害全部转嫁关西。

    这种矛盾积攒了几百年,不是一时半刻能消解的,曹魏与颍川士族妥协之后,关西更是彻底淡出了政治舞台,连『将』都出不了了,更遑论什么三公宰辅。

    这也是大汉重返关中后,京兆韦杜等大族主动献出部分户籍向大汉示好,主动寻求与大汉合作的原因所在了。

    他们需要大汉的政治资源,大汉需要他们的治理能力,他们与大汉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关系。

    筵席之间,言笑晏晏,丞相有条不紊地把朝廷接下来准备如何治理关中,需要在座诸族如何配合共治关中诸事一一道来。

    譬如将曹魏从关中征发的所有役夫全部派回原籍。

    又譬如朝廷将组织人力,调拨粮秣赈济关中百姓,保证百姓能撑到秋收,但需要本地世族配合大汉进行第一次秋税的征收,以及民户的重新编户。

    关中世族大宗不止在座诸族。

    但在座诸族几乎是关中世族豪强中势力最强的几家。

    倘若最有势力的韦、杜、金、吉、苏、马诸族都配合征收租税,配合编户齐民,其他小豪强就很难进行暴力抵抗。

    至于需要韦杜等何种配合,只要他们不从中作梗,阳奉阴违,就已经是不得了的助力了。

    不然的话,这些本地宗望只要暗中派人随便散布一下谣言,说大汉准备征五六成重税,又或把你们的妻女配给军汉,就足以把百姓吓到山里当逃户,或是成为宗望坞堡庄园里的隐户了。

    再不然还可以过度执法,办法总是有的。

    丞相又宣布,大汉将分兵屯田于关中,以为久驻之基。但大汉会严肃军纪,诸族不用担心将士会骚扰到关中百姓。

    军纪严肃与否,在座宾客一时也无从知晓,但季汉屯田关中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汉相当他们的面说出,既是通知,也算是给他们一点面子。

    他们占据了关中最肥的田地,有最好的水利资源,大汉要在关中搞军屯,势必要在他们的肥田附近开垦田地,与他们共用水利。

    如此,屯田卒与各族佃农田隶间难免会闹出水地矛盾,到时就需要各族服从协调了。

    见诸族没有意见,丞相这才收敛了神色,命人从旁取出关中地图,而后郑重其事地宣布:

    大汉将组织人力修复渭北的郑国渠,疏浚渭南的长安漕渠,并在地图上圈出来的地方,开辟十二方陂塘。

    国之大事,在耕与战,这些水利工程将是关中农业的命脉,朝廷在这方面有很多专业人士,会主导工程规划与核心部分。

    但会将大量分段工程、物料的征集、劳力的招募工作,交付给工程沿线的世族大宗。

    听到这里,席间诸宾客的心中才终于微微一沉,脸上欢愉的神色也微微一收。

    先前诸般事宜,都不涉及到关中诸族的核心利益。

    毕竟肥田被他们占完了,能吸附的人口也吸完了,季汉再怎么编户齐民,再怎么开垦荒地,也影响不到他们什么。

    可这水利工程,他们事实上并不需要,因为他们本就占据了最好的水利,而丞相现在却需要他们出人出力出资,协同建造。

    更重要的是…

    季汉到底准备派多少人屯田?又准备屯多少田?

    这么长的郑国渠、漕渠,这么多这么大的陂塘……

    季汉就是把十几万且耕且战的兵民全部铺开,在工程沿线屯田,也不可能全部利用。

    杜俭看了眼大书法家韦诞,见那老不羞的韦诞还在一旁傻乐,微微皱眉后壮着胆子道:

    “丞相,关中初定,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而兴修水利,更是废而待兴之百事中的重中之重,功在当代,利在百载。

    “朝廷必欲使关中成为天府沃土之国,汉室兴复之基,则兴修水利实为必行之策。”

    杜俭在提出异议前,给自己迭了很多层甲,才又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与丞相对我杜氏推诚相信,不计前嫌。

    “如此开恩,我杜氏固当竭诚以报,朝廷吩咐下来的诸般事宜,更当义不容辞。

    “然俭……然俭以为,关中户口不足,此时兴修规模如此浩繁的水利工程,成效与花费不能相当,恐怕徒损大汉国力。

    “譬如郑国渠及渠首三方陂塘。

    “渠陂俱在渭北,而渭北户口不过二三万,不及渭南诸县小半。

    “丞相难道准备使十万大军役民全部去渭北屯田?

    “可渭北诸县之田地,荒芜贫瘠要甚于渭南,丞相何不遣众先在渭南开垦荒地?

    “若然,俭可做主,将杜氏在灞桥之畔的二十顷薄田献与大汉,使大汉军屯可以连成一片。

    “俭治《杜律》,不通经义,兼之年迈昏聩,思虑恐有不周,伏惟丞相恕罪。”

    大小杜律乃杜氏家学,由杜周杜延年父子所撰,到了后汉却被颍川郭氏发扬光大,杜俭此刻疑惑于丞相兴修水利之事,又摆出杜氏家学,便是在说杜氏于国有用的意思了。

    据他所知,季汉确实没有精通法律的人才,又或者说,季汉根本是什么人才都缺。

    不然,以马谡那样的庸才,以杨仪那种稍一接触便知其有才无德的小人,怎么会被汉相如此大才重用?

    丞相一笑,道:

    “杜公为大汉思虑深远,真乃国家忠良之士,不愧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后。

    “至于杜公所言,兴修水利,倘若成效与花费不能相当,则徒损大汉国力,亮亦深以为然。

    “但,这些水利还是要修。

    “何也?

    “这便是亮今日筵请诸公至相府相商的缘由了。”

    丞相神色越发严肃。

    座中宾客尽皆有些发毛。

    但见丞相继续正色出言:

    “关中本千里沃土,天府之国。

    “然董卓焚掠于前,李郭交兵于后,使关中生民十不遗一,良田抛为荒芜,地广民稀。

    “情势如此,纵我大汉十万军民尽屯关中,犹不能尽百里之利。

    “陛下深知此弊,是故,还于旧都之日,便与亮及一众大臣决议,将迁安定、陇右、蜀中、汉中诸愿迁之民于关中屯垦戍边。

    “不论汉羌蛮氐,尽皆编户、均田,以实关中沃土。

    “今大兴水利,便是为了安辑新徙之民了。

    “唯有浚渠筑堰、通沟渎之利,方能保其居有恒产,耕有常业。

    “水源既足,则农事可兴。

    “水利既修,则生息可依。

    “若此,移民方得于关中新土扎根,而关中沃野,亦将因此重现天府之盛。”

    图穷匕见。

    座中一众世族大宗之长,听到后面已经彻底懵了。

    徙民?

    均田?

    不论汉羌氐蛮?

    还要我们帮忙兴修水利?

    季汉要是强迁一批蜀中汉中的汉人来关中屯田,这还好说,反正是朝廷背迁民之骂名。

    关中这么多荒地,你随便开垦,不来抢我的肥田就行了。

    可是你现在说不论羌氐蛮夷,但凡愿迁者,全部迁来关中屯垦,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关东人看不起关西人,认为关西人没文化没素质一般。

    关西人也以同样的理由,看不起安定、陇右诸地的羌氐,认为他们是缺乏教化的戎狄。

    关中这么多荒地,但凡养个几年就能重新变成良田,何以关中周围的羌氐戎狄,没有人离开土地贫瘠、降水稀少的安定、陇右,进入关中?

    是他们不想?

    是曹魏不让他们离郡?

    不,是关中的世家大族、豪强大宗不许,抵制。

    大汉风气,以郡为国。

    本郡对别郡人往往戒备非常。

    关中的田地就是抛荒在那里,那也是烂在关中这口锅里,不是你其他州郡的外人能够染指的。

    汉人尚且如此,况乎戎狄?!

    就是曹操迁汉中武都民入关中屯田,也只是往几乎没有人烟,更没有大族的陈仓迁徙,在陈仓附近开垦荒地而已。

    如今,季汉非但要迁民,还要把这些民往关中的核心地区长安周围迁徙,更要关中大族出人力物力为移民修筑水利。

    这叫什么事?

    还有,均田?

    这就实实在在是在割关中世家豪强的肉了。

    因为只要均田,再辅以更低的税赋,那么他们坞堡内的隐户总会有人抵挡不住诱惑,成为朝廷的编户,领朝廷所授的田亩。

    只是…心里再如何错愕,再如何抵触,一时却也没有人愿在此时提出异议来。

    但很显然,筵席原本轻快欢愉的气氛已彻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闷与压抑。

    丞相自然知道在座宾客都在想些什么,于是温声道:

    “诸公勿须多虑。

    “亮适才所言编户、均田、屯垦之政,只向新徙关中的百姓。

    “如今关中民心未曾安定,田亩荒芜混乱,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当与民休息。

    “所以朝廷三五年内,不会对关中百姓进行重新编户,也不会大范围对关中百姓施均田之政。

    “此外,既不清丈诸族田亩,亦不追溯诸族所拥田亩既往地权。

    “更将推行垦荒之政。

    “凡无主荒地,三年之内,皆许诸族开垦,永为世业。

    “朝廷将来会实施均田之制。

    “譬如杜公,一族有户千口,当均田六百顷。

    “杜公倘有田四百顷,则朝廷可许杜公一族再开田二百顷。

    “若杜公一族有田千顷,则不受田,不还田,可卖田。”

    丞相说到此处,席中诸族之长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尽皆相觑思索起来。

    不均田、不编户、不清丈田亩,不追溯田亩过往产权,还许可他们三年内开垦荒地,且将来均田时,还承认他们对所垦田地的所有权。

    凡此种种,非但不是侵犯他们的利益,还是给他们让利了。

    只是……不可能只有权利,没有义务吧?

    当然不可能!

    只是信息量太大,席中众人大脑过载,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想不清所以然来。

    但杜氏族老杜俭却是迅速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

    汉相此举虽然是给诸族让利,但真实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先向诸族让步,为将来实施均田之制铺平道路。在三五年后清点人口,清丈土地,理清土地与人口这两个税基的关键。

    何也?

    正如汉相所言,均田时,就连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也要参与。

    对土地有盈余者,不授田,也不令其还田,还可以选择卖出超出均田部分的盈余田亩。

    对田地不足者,则增加配给,使其达到均田亩数。

    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世族,就必须主动去朝廷那里确定自己的田产与人口。

    倘若不去确定土地的所有权呢?

    你都不确定产权了,那就是无主的田亩,朝廷全当作公田给分了。

    那能不能上报时多报田亩,等报完后,再去偷偷开垦,使达到虚报的亩数?

    侥幸不被查到,能,就看你够不够幸运了,而且……汉相大概还会继续优化这一点,不让人钻空子。

    能不能少报田亩?

    当然能。

    反正朝廷会去清点你家的户口,再按照户口把田亩给你补上,最终还是要按照均田的田亩交税。

    至于隐户会不会继续当隐户?

    或许会。

    但隐户也是要向世族交税服役的,而且税役还挺重。

    除非是天生的贱骨头,否则一旦时局稳定,不需要坞堡庇护,朝廷又颁布均田之制,并给出比世族更优惠的税收徭役政策,绝大多数隐户是会主动出来成为编户的。

    你敢阻止他们出来编户?

    那就直接法办了。

    怀疑大汉以法治国的决心?

    前天被斩的马谡,首级大概还在诸营间传示呢。

    如此一来,诸族此番回去之后,一定会组织人力大肆开垦荒地,以求在大汉朝廷将来均田编户之时,确认更多的合法田亩。

    那么,去哪里开垦荒地?

    那必然是渭水、漕渠、郑国渠等水利工程附近啊!

    所以…丞相说要诸族出人出力修复郑国渠,疏浚长安漕渠,修建陂塘等等,就变成了与关中诸族息息相关之事,而不再是单为了朝廷徙民实边的无度掠夺。

    既承认关中大族的利益合法,又因为承认利益合法,自然而然获得了数量明确的土地与户籍人口,从而扩大了朝廷的税基。

    这是阳谋啊。

    真有手段啊!

    诶…杜氏族老忽的一滞。怎么兴修水利与徙民实边这些一开始难以接受的事,好像被忽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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