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以西。
赵云与高翔二将率领着两万汉军军民,护送着辎重大车,浩浩荡荡向北行进。
指路的鼓点声响彻山谷。
除了前排开路,后排殿后的四千余名精锐甲士以外,所有将士都以草绳绑手相牵,防止夜盲者看不见夜路而掉队、掉河。
远离汉水的山脚下,赵云、高翔并辔而立,在马背上不时指挥将士行进,观察将士状态。
“伯苗失期五日,会不会被东吴鼠辈……”待一部将士离开,后一部将士未至的空隙,高翔有些担忧地对赵云问道。
邓芝身为大汉镇东,亲自前往西城招诱申仪,又身赴襄阳,向孙权挑明大汉之志。
高翔没有一日不为邓芝担忧。
火光之下,须发斑驳的老将军精神抖擞,笑了笑宽慰道:
“放心吧伯翼,料孙权没这个胆子。”
邓芝与申仪见面之后,便遣亲卫潜归送信,将诸葛瑾、申仪的态度在信中道来。
与此同时,还约定了时日,若失期三日未归,便说明孙权已有破盟之心,并已遣援军溯流而上。
如今邓芝失期五日。
这是高翔白日愤怒的原因。
…
“左将军,蜀军动了!”
吴军南营,一名值夜的校尉冲入诸葛瑾帐中,上气不接下气。
诸葛瑾总觉得今夜可能会有大事发生,躺在榻上一夜难眠。
只是五十多岁的身体撑到现在,着实有些熬不住了,这时候听到蜀军行动的消息,困乏头痛之感才终于为之一消。
行至汉水之畔,滚滚波涛之声已与对岸汉军敲鼓声融为一体。
汉水宽阔一里有余,其上还有舟船百余艘阻隔视线,诸葛瑾有些看不真切,寻到一处视野好的高地后才看清楚,汉军亮起的火把,此刻正向汉水下游移动。
“左将军,现在怎么办?”那值夜的校尉声色有些无措。
诸葛瑾看了一眼西城,其后再度朝汉军北移的火把望去,一时间犹豫了起来。
他本以为汉军白日在汉水上游驱逐孙恭,又遣人上山伐木,大概是要在彼处建桥强渡汉水,因为彼处是汉水河道最为狭窄处。
着实没料到,汉军针对吴国的军事行动会来得如此之快。
“命所有将士备战。”诸葛瑾看了半晌后下令。
其后登上舟船,顺江而下。
半个时辰后,诸葛瑾出现在步骘北营当中。
步骘也已经收到了消息,分列汉水南北的两座营寨全部动了起来,水师开始上船,步军通过沟通南北的浮桥向北支援。
见到诸葛瑾之后,步骘讶然:
“子瑜何以离营?万一申仪袭营如何是好?”
诸葛瑾道:“子山放心,吴汉未战,申仪轻易不会出城。”
步骘仍然皱眉不已:“可是…子瑜顺流而下容易,逆流而上回营就难了。”
十余里距离,顺流而下不过两刻钟,逆流而上却要花三倍时间不止。
万一汉军如他们所料的那般,浮舟船顺汉水而下,那汉水南口的战事就无人指挥了。
至于走陆路,不论怎么走,都有可能被西城的申仪截获。
诸葛瑾不回答步骘,只道:“子山,假使汉军今夜便与吴开战,我等当如何是好?”
步骘梗着头皮道:“还能如何,先前不是已有论断,若汉东渡,则不惜与其一战吗?”
诸葛瑾道:
“可是…若汉军不东渡西城,而是直接开战呢?
“无舟船水师之利,我们如何能是赵云虎狼之师敌手?”
步骘一怔。
随即明白诸葛瑾什么意思。
他们先前的预设,乃是汉军也不会轻易破坏吴汉之盟,而是会想尽办法东渡西城。
只要到了水上,就是吴军天下。
真到那时,与汉军一战,吴军也是不惧的。
而现在,赵云统汉军在北,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把北岸的军队撤回南岸来。
可他现在所为,却是在把将士派到北岸。
“赵云又能如何?!”
讨虏将军卫旌忽然出声,把诸葛瑾、步骘二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蜀军劳师远至,还未休整半日便敢到我大吴面前耀武扬威,却不敢真的动手,真若与我大吴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子瑜公何以沮我大吴士气,涨蜀贼威风?
“当年夷陵一战,我大吴犹能大破刘备,斩蜀将无数,难道现在便要未战先怯了吗?!”
步骘眉头紧皱。
卫旌少时便与他为友,迄今已三十余载,虽有才气,也见用一时,但性情狭隘暴躁。
“子旗少安毋躁。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之时。
“蜀军关中连捷,士气正盛。
“又与我大吴宿怨已久,所谓哀兵必胜,不得不虑。”
步骘徐徐出声,好言相劝。
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兼挚友,卫旌只能冷哼一声,拉下脸来。
一众情绪刚刚被卫旌调动起来的将校司马见状,这时候也一个个愤懑出声,开始为卫旌辩护,并将矛头指向诸葛瑾。
此间吴军乃是一支偏师,大多数将校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但庸碌无能归庸碌无能,却从不会缺乏像卫旌这般眼高于顶之辈。
士气在这些人眼里不值一提,他们坚定认为,将是兵的胆,只要为将者不惧,则士卒也无甚可惧者。
夷陵一战,给了不少吴军将校蔑视汉军的底气,一身是胆的赵子龙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尔尔。
随着维护卫旌,意欲与汉军一战的将校司马们呼声越来越高,步骘不得不看向诸葛瑾:
“子瑜,可真若是放弃了江北阵地,蜀军便能占据江北要道,截断我粮道归路。
“至尊虽遣潘文珪前来,然潘文珪亦不过五千水师,如何能冲破蜀军防线?”
步骘之所以往江北调兵遣将,一方面是被卫旌诸将校的愤怒与自大所裹挟,另一方面,就是在考虑粮道与归路。
孙恭负责扼守的汉水北口,山势逼仄,水流湍急。
逆汉水而上运输粮草辎重,需要纤夫在岸上拉船。
很不巧,南岸尽是悬崖峭壁,唯有北岸可供纤夫行走。
假若汉水北营被蜀军夺占,他们就彻底被困死在西城了。
到时援兵粮草都进不来,吴军只能作鸟兽散,不然就等着被汉军、申仪吃干抹净。
卫旌等人对诸葛瑾的指责没有停歇片刻。
甚至有人开始说,诸葛瑾分明就是故意放邓芝至西城的。
话没有说得太露骨,但其意已是不言自明:
你诸葛瑾之弟在蜀汉为丞相,你怕不是有叛吴之心。
步骘当即将那口无遮拦的校尉揪了出来,径直大掴一掌:“临战之时污蔑大臣,你意欲何为?!”
言罢,步骘一把抓过其人腰间校印收了起来,解了其人军权,同时命人将他收监,待此间事了再押至大吴至尊那里问罪。
诸葛瑾身为左将军,乃是此间官职最为贵重者。不论是不是他故意放邓芝到西城与申仪一议,都不是这些校尉能够置喙的。
尤其是在这时候。
好在那校尉乃是步骘一手提拔上来的,步骘倒也不惧指挥不动他手底下的士卒。
小插曲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卫旌等人终于安分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熬夜的缘故,诸葛瑾苍老疲惫了许多:
“我非是不知轻重之人。
“然兵法云,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
“如子山适才所言,汉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又与我大吴宿怨。
“其领军者,又是汉军头号大将赵子龙。
“此外,汉军有备而来,或早已坚破盟之心,准备万全。
“而至尊之命未达,文珪之援未至。
“以至即便到了此刻,我等仍未敢轻言与汉破盟,犹豫困顿,预备不全。
“凡此种种,吴汉二国今日真若兵戎相见,我大吴庙算之胜,恐不足三成。”
三成恐怕都多了,步骘暗叹,旋即环顾诸将校一圈。
却见诸将校似乎是听不懂一般,虽不作声言语,但神色皆满是愠怒与不服。
也有赞同诸葛瑾之言者,更有本就无进取之心者。
但他们或是不敢、不愿轻易犯众怒附和诸葛瑾,或是一脸无所吊谓随大流的样子。
上下不能一心,如何破敌?
到此时,步骘也犹豫了起来。
而这一犹豫,诸葛瑾刚刚所说的『犹豫困顿、预备不全』八字,又使得他更加烦闷。
“邓伯苗还未归来复命,赵子龙怎的突然就行动了?!”步骘嘴里不由骂了一句。
步骘一语惊醒梦中人,卫旌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
“子山,依我之见,汉军今夜未必就敢动手!
“邓伯苗还在潘文珪、马德言手里,真要撕毁汉吴之盟,难道就不怕我们直接斩了邓伯苗?!”
步骘闻言微微一怔,当即与诸葛瑾对视。
汉镇东尚在吴军手里,这也是他们二人先前不认为汉军会撕毁吴汉之盟的重要因素,也因此,他们才会全无预备。
步骘猜疑道:“难道说…蜀主在拿邓伯苗性命作赌注?”
言罢又立即摇头,否定自己。
邓芝是蜀汉镇东,就算蜀主同意邓伯苗以身犯险来迷惑吴军,蜀相也不会同意。
太伤君主威德。
就是至尊也不会这么做。
“依我看,多半是赵子龙、邓伯苗二将设计。”诸葛瑾叹了一息。
他一开始就掉入了邓芝设计好的圈套里。
赵云、邓芝显然知道他会以大局为重,不会赞同吴国来与汉争西城。
半晌后,他对着卫旌道:
“子旗适才所言,邓伯苗身在吴军,赵子龙未必真敢对吴动手,我以为不然。
“若汉军能就此夺下西城,败我数万吴军于此,与曹休襄樊对峙的大吴将士,军心岂不动摇?
“一旦如此,曹休趁机发难。
“戍守江州、白帝的汉军见势顺流而东,则荆州非吴所有。
“邓伯苗为人刚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以其一人性命换取如此大好局势,我料邓伯苗必自谓虽死无憾。”
卫旌闻之一愣。
步骘亦是心乱如麻,一点头绪也无。
“不然…命北岸将士撤到汉水下游的山道当中,据山险而守,再以舟船水师掩护步军侧翼?”卫旌想到了个好办法。
孙恭的军营再往北走二里,便是狭窄逼仄的山道,西临山岭,东临汉水,对于有舟船的吴军来说,是一块地利,水军可以从船上往岸边的汉军放箭射弩。
步骘摇头:
“一旦进入山道,再想出来谈何容易?
“而进入山道,便是将北岸营地拱手让予蜀军,岂不自绝粮道,自断手足?”
步骘不知道自己这老友怎么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步骘的偏将夏侯承道:
“右将军,不如我们率水师逆越水而上,断了汉军粮道后路?
“我军存粮尚可支半月,汉军新至,又弃船上岸,粮食必不太多。
“若我军能断他后路,不出五日,汉军必退。”
步骘与卫旌等人沉思起来。
听起来似乎是个可行之法。
然而片刻后步骘摇头:
“我军本非精锐,此刻分兵,万一连今夜都撑不住,断他粮道后路又有何用?”
步骘言罢,心乱如麻。
他们这支队伍精锐太少,甚至连舟船都不甚多,除却漕船,不过四五百艘而已。
至尊让他们来这里,本就不是与申仪,与蜀国打硬仗的。
奈何局势变化得太快。
甚至至尊遣潘璋至此,也不过是说让潘璋协助他们阻挠汉军渡河,而潘璋仍在路上。
“子山,子旗,赵子龙、高伯翼两名老将皆在此处,看似汉军主力亦尽在此,却未必不能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
“我先回南营了,此间事你们决定,望务必谨慎。”诸葛瑾对步骘与卫旌言道。
步骘无奈颔首。
…
西城。
申仪半夜被女婿叫醒,来到了城头之上。
他虽然知道汉军已至,也知道汉军就驻扎在汉水西畔,更知道汉吴之间或许会有一战。
只是万万没想到,汉军竟会选择在今日动手,速度如此之快。
“舅父,要不要遣人去与吴军交涉?”申仪之婿看着城外严阵以待的吴军问道。
一个多月以来一直与他们相安无事的吴军,在汉军动手的今夜,竟然派人来防备西城了。
毫无疑问,吴军绝对是以为,他们已经倒向了蜀汉。
“没用,吴人不会信的。”申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没想到,那日他主动出城去见邓芝的事情,竟让汉军把水给搅浑到这种程度。
那时候他怎么能料到,邓芝会是这个意思啊?
他纯粹被利用了啊!
东北方向,汉水浮桥之上,代表着吴军的火把,此刻仍源源不断向北岸移动。
西城正北方,代表汉军的火把则已经接近了吴军军营。
申仪忽然道:
“吴人不是汉军对手。
“倘若时机出现,或许我们真能率军出城,助汉灭吴。
“如此一来,我等有功于汉,以此为由,请汉军围城百日,不…六十日,想来汉不会不许。
“倘若大司马援兵六十日不至,我们是守是降,再作他论。
“而若大司马兵至,击退汉军,我等岂不有大功于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