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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负舟而行,截澜锁江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自巫县以下三百里,至于秭归,荒无人烟。

    大江劈开崇山峻岭,奔流于深峡之中,偶尔有崩塌巨石半没水中,形如伏兽。

    江岸几乎没有成形的滩涂。

    唯有嶙峋乱石,滑腻青苔。

    这是一片亘古以来便极少有人迹的原始之地。

    唯飞鸟猿猱,是此间常客。

    大江之上。

    水色已不再像数个时辰前巨筏拔锥带出江底淤泥时那般浑浊,却也绝称不上清澈。

    上游漂来破碎的船板、撕裂的布帆、散乱的桨橹,无声息的浮尸,既有身披土黄战衣的吴人,亦有身覆绛赤色汉衣的汉军。

    浮尸随着江流起伏碰撞,不时被漩涡卷入水底,片刻后又在不远处重新冒出,有的则被岸边伸出的树枝挂住,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暂时停泊,等待着下一次江水的涨落,将他们重新带入洪流。

    成群的水鸟盘旋、啄食,发出尖利的鸣叫,两岸深山,传来猿猱的凄厉长啸。

    怪声与江上浮尸应和。

    巫峡多了几分苍凉与死寂。

    突然,三艘满载的吴军赤马轻舟组成了一支逆流而上的船队,出现在大江某个转弯处,穿梭在顺江漂流的杂物间,小心翼翼。

    桨橹破水声打破了巫峡的空寂。

    看着大江上不时漂来的浮尸,船上士卒有人面露怆然,有人则显得麻木,但更多的人,却是疲惫中隐隐透露出些许振奋。

    忽然,上游方向的山岭上,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鸟鸣,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柳隐精神一振,猛地抬手握拳。

    所有汉军士卒瞬间绷紧了身体。

    不多时,前方一处弯道,猛地窜出七八艘同样制式的吴军赤马舟,它们来得极快,仿佛背后有无形的鞭子将他们抽打。

    柳隐压低声音:“来了。”

    法邈点头,眼神冷厉:“按计行事,切记,动作要快,不留活口,不能放走一人!”

    片刻后,双方近撞在一起。

    “口令!”逆流而上的赤马轻舟上,一名吴军队率模样的人对上游赤马舟喝问。

    听口音,乃是夷陵、江陵人氏。

    “都什么时候了,没有口令!”顺流而下的赤马舟上,那名一看便是中上层军官的吴人脸上满是疲惫、仓皇及不能抑制的躁怒。

    口令每隔几日便更新一次,由潘濬、孙韶二将密传至下游,其他人罕能知晓。

    而潘濬让这些吴人下来求救时,确实忘记告诉卫率昨日刚刚更新的口令了。

    “没有口令,便是蜀人!!!”那江陵口音的『吴军都伯』顿时举起手弩便要扣动弩机。

    与此同时,三艘赤马舟上二十余人全部做出同样动作,举弩欲射。

    无人操舟弄船,几艘赤马舟就这么顺流往下漂着。

    那军官见对方竟真敢举弩相对,脸上的躁怒愈盛,他猛地抬手,止住了身后将有所动作的士卒: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江上漂的都是什么?!没看到这么多死人吗?!

    “蜀人!

    “蜀人!!!

    “潘太常、孙镇西困守巫县,蜀人马上就要突破横江铁索,你还跟我要什么口令?!

    “赶紧让开!

    “休再逆流而上!

    “再去就是送死!

    “速去通知下游哨卡!

    “收缩防线至秭归!

    “这是军令!”其人声音嘶哑。

    “什么?!横江铁索将破?!”

    那逆流而上的队率如遭雷击,惊愕失色,举弩的手臂微微一颤,险些扣动弩机。

    “上游战事究竟如何了?!

    “漂下来的人说…蜀主御驾亲征?!

    “我大吴…我大吴又败了?!”

    顺流而下的军官却不再出言,只厌恶地瞥了对方一眼,而后再不理会那些对准自己的弩箭,指挥着舟船灵活一转,将将擦着对方船边,继续向下游疾驰而去。

    他身后的六艘赤马舟如法炮制,一条条仓皇的鱼般,飞快自三艘逆流而上的赤马舟舷旁掠过。

    江波被劈开,向两岸推去,留下道道扩散的水纹。

    “法奉车,追否?”

    最靠近北岸,远离吴人舟船的一艘赤马轻舟上,柳隐看向法邈。

    法邈先是看向大江上流。

    片刻后又看向下游几艘赤马舟。

    最后重重颔首:“这便是潘濬往下游送信之人了,追!”

    今日清晨之时,就在两岸汉军刚刚对吴人发动攻击之时。

    柳隐、法邈便趁着山雾江雾正浓之时,率六百余将士从大江南岸的大山当中出现。

    趁无人之际,把汉军将士背负而来的赤马轻舟推入江水,守株待兔。

    当山岭上的将士探到下游巡逻的舟船正在逆流而上,便模仿鸟鸣,给出信号。

    几艘汉军赤马舟,便举着潘濬在滟滪关丢弃的认旗顺流而下,毫不费力便制服了巡逻的吴人,并得知了今日口令。

    之后,柳隐、法邈便举兵顺流而下,以军情紧急为由,夺了下游十里外最近的一处哨卡。

    再之后便是如法炮制,一路顺流而下,将下游六十里范围内的四座吴人哨卡全部拔除。

    无一吴人得脱。

    自巫县至夷陵四百余里,吴人或十里或二十里一哨,每座哨卡俱是两什把守,也即二十六人为一哨。

    其间还有几处隐蔽的暗哨,不易察觉。

    大汉虽经从投诚归义者手中得到了一张江防图。

    但是潘濬在失了滟滪关后,便重新布置了暗哨。

    讨虏校尉柳隐大意之下,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差点在第一时间直扑江防图上的暗哨位置。

    幸得法邈在侧,考虑到了这层。

    之后柳隐先是伪装成吴人巡哨,解决了下游两座哨卡后,才从降俘口中得知了两处暗哨的位置,之后又率众将暗哨拔除。

    事实上,在上游汉军与吴军水师血战之时,不少无主的吴船顺流漂到了大江下游。

    有极少数落水的吴人士卒在远离战场后,侥幸抓住战船得生,却不再选择回到上游,而是苟且舟上,往下游逃生,或者说通风报信。

    这些侥幸得生的吴人,也都被法邈、柳隐等人在江上守株待兔,一一解决,无人得脱。

    大江之上。

    七舟在前,三舟在后。

    十艘吴军制式赤马舟顺流疾奔。

    没多久,又经过一个江弯。

    一艘略显破败,看似无主的中小型吴人斗舰,被大江北岸垂入江中的树枝拦住,停泊不前。

    赤马舟上,潘濬卫率看着那艘斗舰,不知为何心下忽生狐疑,于是遣人靠近那艘斗舰。

    靠近之后,发现上面都是尸体。

    多是吴人,汉人也有。

    卫率于是转身,朝后方几艘赤马舟大声喝问:“你们今日就没有见到活人?!”

    他们乘赤马舟一路东逃时,遇到了三四艘吴军战船,上面确是有一些残兵溃卒的。

    那名江陵口音的『吴人队率』闻得此问,显然有些紧张,但还是稳了稳心神高声作答:

    “我刚才不是与你讲过?漂下来的人说蜀主来了?!他们已被送去下游乌水哨了!”

    乌水乃是大江支流,水口在下游三十里外,有一泊湾。

    乌水哨便是巫县下游百里范围内最大的一处哨卡。

    其上有二百余人戍守。

    同时,巫水哨也是巫县下游第一处漕运粮仓,所有送往巫县的粮食都要在这里中转。

    这也是柳隐、法邈此番作战最难处置之处。

    两百人,但凡让一艘吴人的轻舟快舰逃脱到下游,他们隔绝交通的使命便失败了。

    汉军如今只余六百人上下,显然是很难仅靠突袭便彻底解决这两百守军的,也没办法突袭。

    因为根据情报,这座乌水哨所上的两百余吴军,分散在乌水东西两岸多处哨卡。

    汉军没有时间布置,也就不可能再悄无声息在同一时间突袭这么多处哨卡,同时将他们解决。

    要把他们全部聚在一起,再想办法解决。

    而如何把他们聚在一起?

    便要靠潘濬、孙韶派往下游通传消息之人了。

    潘濬卫率回想了一番,发现那江陵口音的队率确实说过这话,便不再狐疑,之后命人继续摇动桨橹,向下游疾驰而去。

    行不五里。

    十艘赤马舟组成的舰队,又遇到了一艘同样停泊在江北岸边的中小型斗舰。

    远远望去,同样无人。

    吴军旌旗斜斜插在甲板上。

    帆布不知去了哪里,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桅杆。

    那名受命传信的潘濬卫率再不介意,直接从那艘斗舰边上越了过去。

    就在七艘赤马舟已经全部进入斗舰射程范围之时。

    “——咚!”

    一声战鼓猛地自他们身后响起。

    “——咚咚咚!”一鼓落罢,更加惊悚、响亮的鼓声,骤然自那艘无人的斗舰上急促而起!

    “杀!”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骤然从旁边那艘看似已无人存活的中小型斗舰上爆发出来!

    “杀!”大江上杀声四起。

    潘濬卫率霎时惊骇得不能自已。

    七艘赤马舟上共数十吴军,亦是惊恐万状,不知所措。

    只见旁边那艘斗舰上,竟如鬼魅般猛地站起数十近百道身影!他们身披土黄色吴军衣甲,手中弓弩,赫然是蓄势待发。

    “不好!中计了!”负责传信的潘濬卫率茫然无措,根本想不通汉军如何到的此处。

    而吴人根本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箭雨便已如飞蝗呼啸而下,精准地覆盖了七艘赤马舟。

    如此近的距离,根本无从闪避。

    吴人出奔仓促,大多不曾着甲,血花瞬间迸溅,惨叫声刚刚出口,便被更凄厉的哀嚎淹没。

    箭矢贯穿皮肉、钉入船板、坠入江水的声响瞬间连成一片。

    吴卒成片倒下。

    亦有人直栽江中。

    顷刻将周围江水染红。

    几轮急促而致命的箭雨过后,七艘赤马轻舟上,仍能站立的吴人已不足二十之数。

    那艘吴人斗舰上,汉军士卒动作麻利地抛出钩索,挂住潘濬卫率的赤马轻舟,敏捷地接舷跳帮。

    柳隐、法邈二人所乘轻舟,此刻亦是迅速靠近。

    “吴狗受死!”法邈飒然厉喝一声,其人虽是文士,今日却也穿戴了一身吴人铠甲兜鍪,手端一张吴人制式角弩。

    此刻径直瞄准那名潘濬卫率,扳机扣动,弩矢发出,竟是直直射中那名潘濬卫率胸膛。

    那潘濬卫率看了眼胸前箭矢,神色绝望间便欲伸手入怀,似要掏出什么物什销毁。

    电光石火间,数名汉军士卒便已提刀冲上前来,连续砍凿几下后,潘濬卫率倒毙船上。

    于是吴人尽倒。

    汉卒面无表情,眼神锐利,仔细检查每一具尸体。

    遇到尚有气息的吴卒,毫不犹豫便躬身补刀,锋刃割开喉咙,坚枪刺入心脉。

    法邈卸甲跳帮。

    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舟船,最终目光落在那名身负数矢,军官模样的吴人尸体上。

    上前躬身,小心地翻检。

    很快,他便从那军官贴身的油布包裹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封盖有潘濬将印、写给孙权的血书,一封写给秭归周鲂、夷陵朱然的求援信。

    递给孙权的血书,字迹潦草而暗褐,透着一股绝望之气。

    法邈嘿然一笑,竟是畅快无比。

    回到斗舰上,其人将血书和信件递向柳隐:“找到了。”

    柳隐接过,打败,登时蹙眉。

    『罪臣濬有辱陛下圣恩,倘巫县有失,则无颜再见陛下,唯一死以谢陛下隆恩厚遇。』

    “好一个有辱圣恩!

    “好一个一死以谢!

    “潘濬这厮!先帝待他如何?!

    “怎么当年不见他为先帝尽忠死节?!

    “贪生怕死,厚颜无耻之徒!巫县不日告破,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孙权殉节死命!”

    法邈闻言一笑,目光扫过江面:

    “尸体和船,全都清理干净。”

    汉卒默然执行命令,将吴人尸体逐一抛入江中,与那些顺流漂下的浮尸混杂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

    破损的赤马舟也被凿沉,迅速被江水吞没,只留下几个漩涡。

    做完这一切,几艘汉军赤马舟和那艘伪装用的斗舰再次汇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继续顺着江流,向着下游那座名为『乌水哨』的关卡悄然逼近。

    路上,凭借潘濬的信物、手书、口令,汉军极其轻易地解决了乌水哨前最后两座哨卡。

    乌水哨码头。

    几艘赤马轻舟如仓皇之鱼,破开江水,呼啸而至。

    “砰砰”两声闷响,首舰猛地撞在栈桥撞木之上。

    舟上『吴卒』不待船只停稳,便慌乱地跳上岸,脸上惊惶犹未褪尽。

    一艘吴军制式斗舰仍在上游,距码头四五里距离。

    船体吃水颇深,船上满载『沿途哨卡东逃的吴军』,舰艏上,吴军认旗低垂,沮丧无力。

    码头上,早已被大江上的骇人场景惊得提心吊胆的吴军戍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

    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码头前这几艘不速之舟。

    一名身着吴人裨将衣甲、神色疲惫焦灼的军官重重踩在潮湿的木板上。

    其人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混乱的码头,最后用浓郁的江陵口音厉声喝问:“我乃潘太常亲卫窦岳!乌水哨司马张规何在?!速来见我!”

    此声喝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一名吴军军官闻声一愣,急忙小跑过来抱拳行礼,声色紧张:“末将便是乌水哨司马张规,窦督,上游…上游战事究竟如何了?”

    问罢,其人目光不由自主瞟向大江。

    两个时辰前,江水大浊,破碎的船板、布帆、浮尸、桨橹继之不绝,于是无人不晓,上游战况惨烈。

    但究竟如何惨烈,吴人输到了何种程度,却是不得而知。

    那操一口荆州口音,唤作窦岳的吴人裨将眉头紧锁,语速极快:

    “战事大不利!

    “蜀人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突破了沉江锥阵!

    “蜀主御驾亲征,艨艟斗舰无数,直抵横江铁索前,攻势极猛!

    “南北码头、两座铁索关已然尽失!

    “潘太常、孙镇西已困守巫县孤城!

    “我领命突围出来时,已有一根横江铁索为蜀人融断!江水沸腾,声震十里不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脸上血色尽褪的吴军士卒,声音愈发沉重:

    “蜀人彻底融断横江铁索,恐怕就在顷刻之间!

    “届时,战船顺流而下,快如奔马!

    “我等无险可守,如何能挡蜀人虎狼之师、楼船巨舰?!

    “我受潘太常、孙镇西之命,已将沿途哨卡的将士全部撤走!

    “这座哨卡必然守不住了,你快传令,命所有人即刻登船,去下游!”

    张规及周围吴卒听得脸色煞白,腿脚发软。

    穿越江锥?

    融断铁索?

    大吴赖以阻挡蜀人的最大屏障,竟在一日内接连被破?!

    潘濬、孙韶,都已困守孤城?!

    窦岳不给对方太多思考的时间,语气斩钉截铁,近乎呵斥:

    “乌水哨所有戍卒放弃哨所,即刻携上所有能携的弓弩箭矢、甲胄刀兵,再焚毁粮仓辎重,绝不资敌!

    “做完一切,全员登船,即刻顺流而下退往秭归!

    “待与秭归守军汇合后,再并力拒敌,救援巫县!”

    听到“放弃哨所”、“退往秭归”的军令,吴将张规紧绷的神经霎时松弛,心中巨石落了地。

    两个多时辰,本就提心吊胆,更不曾想上游战况竟惨烈至此,他刚才最怕的就是接到死守待援或逆流而上支援巫县的命令。

    如今能撤退,已是万幸。

    “末将遵命!”其人挺直腰板,大声应道。

    紧接着转身。

    对麾下军卒嘶声大吼:

    “都听到了吗?!

    “快!擂聚兵鼓!

    “所有人,立刻集结!

    “粮仓点火!

    “只带随身兵刃和弓弩箭矢!

    “快!动作快!”

    急促的聚兵鼓猛地敲响。

    原本还算平静的乌水哨瞬间炸开。

    吴军士卒从营岗、明暗哨、瞭望台各处涌出,惊慌失措朝码头奔来。

    慌乱中,不少人撞成一片,骂声、催促声、军官的呵斥声响彻乌口。

    几名军官带人冲向粮仓所在的方向,很快,几股浓烟率先升起,随后火苗蹿起。

    码头边,停泊着的两艘中型战船和几艘赤马、走舸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士卒们争先恐后向船上涌去。

    秩序一度混乱不堪。

    吴将张规试图维持秩序,收效甚微。

    当此之时,大江上流忽又出现一艘孤零零的走舸,歪歪斜斜顺流漂来。

    船上只三五吴卒,个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

    一人趴在船帮似在呕吐。

    另一人则拼命向着码头挥手,神情极度惊恐。

    走舸好不容易靠岸,一名队率模样的溃兵几乎是连滚带爬跳上码头:

    “不…不好了!全完了,蜀人舰队…好多艋艟、大舰…已经冲下来了!恐怕…恐怕已不足十里!”

    码头上的吴军闻声彻底陷入恐慌。

    “十里?!”窦岳脸色剧变,猛地跳上最近的一艘赤马舟,这才对岸上大喊:

    “来不及了,我有要务在身,尔等断后!”

    言罢,其人根本不看张规因难以置信而瞬间惨白的脸色,只对着码头上几条赤马轻舟和那艘斗舰一挥手:“我们先走!去秭归报信!快!”

    几艘轻舟与那艘斗舰迅速驶离,向下游驶去,似是慢一步便会被即将到来的汉军舰队吞没。

    张规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唤作窦岳之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上游空荡荡的江面,最后环视周围已完全丧失斗志、只顾往船上拥挤的士卒,巨大的荒谬感与愤怒涌上心头。

    “断后?!拿头断后?!”

    “司马!我们怎么办?!”一名亲兵带着哭腔发问。

    张规猛一跺脚,脸上闪过决绝之色:“管不了那么多了!想活命就快走!”

    那窦岳非但走了,还把码头所有轻舟快舰全部开走了。

    码头旁最后两艘中型战船,此刻成了吴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吴卒们疯狂地涌上这两艘战船。

    甲板上瞬间挤满了人,吴人摩肩接踵,几乎无处下脚。

    缆绳被砍断,长橹奋力划动,两艘超载的战船艰难地调转船头,顺着江流向下游逃窜。

    因载人太多,船速起初并不快。

    船上吴人心惊胆战,不断回望上游。

    “追来了!蜀人追来了!”船尾瞭望的士卒尖叫。

    “快!再快一点!”

    “把没用的东西都扔了!减重!”张规怒声下令。

    慌乱中,士卒开始将船上一切他们认为沉重多余的东西抛入江中。

    备用桨橹,捆扎好的营帐,沉重的陶罐、锅具……噗通落水声不绝于耳。

    然而,回望上游,水天相接处,数个模糊的黑点肉眼可见在放大。

    汉人战船的速度,显然比他们这两艘笨重的逃船要快得多。

    恐慌加剧。

    “铠甲,兜鍪太沉了!脱了,扔了!”不知是谁提议。

    未经任何思考,有人开始解甲,有人将兜鍪奋力掷入江中。

    更有甚者,就连环首刀、长戟等兵器都不再吝惜,投入大江。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艘吴船重量减轻后,航速真的比先前快了许多。

    吴人喊起了号子,拼命划桨,与后方追兵的距离甚至有扩大的趋势。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吴人将卒心中升起。

    无人注意,先前那艘斗舰和几条赤马舟在下游不远处减慢了速度,调整着位置。

    不知不觉中,几艘战船形成了某种攻击阵型,赤马舟在两翼微微展开,那艘斗舰则占据了中央水道。

    终于,一名眼尖的吴卒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指着前方:“前面的船…怎么好像慢下来了?在等我们?”

    另一人喘着气庆幸:“当是等我们汇合,同去秭归!”

    司马张规扶着船舷,死死盯着前方那艘斗舰的甲板。

    距离更近了些。

    百步。

    五十步。

    他隐约觉得,那些袍泽的身影似乎过于安静,过于整齐。

    “他们手中…仿佛都握着什么东西?是弓弩?”

    其人发问之时,两艘吴船已懵懵懂懂靠近汉军舰阵不足五十步距离。

    “咚!!”

    一声沉重突兀的战鼓声,猛地从那艘斗舰上空炸响!

    紧接着,急促得令人心悸的战鼓声宛若滚雷,彻底撕破了巫峡大江诡异的寂静。

    中间那艘斗舰,两侧赤马舟上,所有伪装的汉卒齐齐动作,一张张弓弩被端起,精准地指向了迎面而来两艘吴船。

    “放!”站在斗舰船头的法邈,面色冷峻,挥手下令。

    他身旁的柳隐厉声大喝:“大汉讨虏校尉柳隐在此!吴狗受死!”

    密集的箭雨瞬间覆盖了两艘吴船的前甲板。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出乎意料的攻击,对于这些刚刚为了逃命而丢弃了甲胄、兵器的吴卒来说,直接就是毁灭性打击。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爆发。

    毫无防护的身体被弩箭轻易撕裂。

    血花喷溅,吴卒成片倒下。

    许多人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射翻在地,又或栽入江水。

    几轮箭雨过后,两艘吴船上已一片狼藉。

    死者枕籍,生者则惊恐万状,挤作一团,陷入完全的无序当中。

    “猛火油囊!”

    开口的猛火油囊,被甩上吴人战船。

    “火箭!”柳隐军令简洁。

    早已准备好的汉军弓手,将蘸满猛火油的布条缠在箭杆上点燃,再次引弓。

    “放!”

    箭雨带着呼啸火光扑向吴船。

    火焰迅速在木制船体蔓延开来,遇到流淌的火油,火势便轰然变大!

    黑烟滚滚升起,吞噬帆布、缆绳,一切可燃之物。

    吴船陷入彻底的混乱。

    幸存者徒劳地扑打火焰,火借风势,越烧越旺,船体拥挤,无法施救。

    不断有人身上燃火,惨叫着跳入大江。

    “射!”法邈并不仁慈。

    汉军士卒依令而行。

    弓弩指向江水中挣扎扑腾的吴卒,扳机扣动,毫不留情。

    箭矢射出,精准命中目标,江面很快浮起更多尸体,鲜血将大片江水晕染开来。

    战斗,或者说屠杀,结束得很快。

    吴人也不知是恐惧慌乱,还是把弓弩箭矢全都丢入大江,汉军几乎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两艘吴船没多久便被火焰吞没,缓缓下沉。

    法邈不知这附近会不会有吴人暗哨眼线,但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山上吴人再快,也不可能有江上的舟船走得快。

    柳隐迅速指挥战船继续往下游杀去,之后登上斗舰,有些忐忑地问法邈:

    “法奉车,这些浮尸、碎船、桨橹,都会暴露上游血战,我们隔绝交通,确然有用?”

    法邈不假思索:

    “当然有用,秭归吴人只知大汉与吴人在巫县有战,却不知横江铁索已破,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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