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午后,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书案前,正在埋头草拟罪己诏。
依照惯例,罪己诏应由内阁阁臣或翰林学士草拟。
但三大阁老与兼任礼部尚书的翰林学士马自强都忙着写致歉书。
外加沈念最是知晓此诏的下笔轻重,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罪己诏。
忌态度不诚,忌含糊其辞,忌敷衍塞责,忌弄虚作假。
因为要昭告天下。
要令辽东地方官员在衙署前向百姓宣读,要篆刻在辽东地界的石碑上,要留给后世之人逐字逐句分析解读。
身为史官的沈念,写起这个,并不算费力。
小万历又不是像他皇爷爷那样,被当时百姓讥讽为“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他当下的口碑尚可。
围绕“敬天不诚,为君不逮,驭人不当,应修德弭灾,视民如伤”的主题去写就行。
……
日近黄昏,临近放衙。
沈念将草诏呈递到了内阁。
张居正看后一字未改,非常满意,直接呈递到了禁中。
张首辅无异议,基本上小万历便不会再有异议。
与此同时。
阁老堂官们也围绕自己“辅政无状,无功受禄”,写起了致歉书。
他们的致歉书比罪己诏难写。
因为当下大明的天是在他们肩上扛着,他们必须深刻检讨,倾力揽责,为君分忧。
若自惩自斥的力度不合言官之意,必然会遭到疯狂弹劾。
沈念听说,小张阁老张四维一夜未眠,致歉书长达两千余字。
……
翌日一大早,沈念从礼部得到消息。
罪己诏将于明日一早颁布,然后由通政司抄发全国。
同日午后。
三大阁臣、六大堂官(尚书或侍郎)将率百官前往城北郊外,向辽东灾民致歉。
此事在民间造成的反响甚大。
有夸,有贬,还有说阴阳话的。
一些愤青书生称:此乃朝廷的表面文章,皇帝害怕边境暴乱,官员为了沽名钓誉,一切都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刻意安排出来的一场戏。
但凡大明之事,总能骂到张居正。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朝廷拿出一百万两赈灾银是真,严惩重惩辽东贪墨官员是真,君臣诚意致歉更是真。
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有满满当当的诚意。
如此做,还如何斥责朝廷?如何斥责内阁?如何斥责张居正?
……
翌日,天微微亮。
小万历便率领百官前往太庙祭祀,由当值通政司官员宣读《罪己诏》。
“朕以冲龄继承大统,君临海内四载于兹,驭极以来,欲兴太祖之盛,以永鸿图,然今辽东灾异,黎民受苦。朕痛心疾首,寤寐难安……”
小万历跪在太庙前,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棚户中灾民的生活惨状。
他眼眶泛红,甚是自责。
在《罪己诏》宣读完毕后,他决定自惩减膳,吃斋一个月,以慰辽东百姓。
之后。
三大阁臣、六大堂官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奔向城北郊外。
这一次。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百姓回避,没有浩浩荡荡的仆从护卫。
轻车简从。
仅有少量兵卒,护在身旁。
出德胜门没多久,张居正便要求百官徒步,走向灾民的棚户。
这一次。
没有一名官员敢勒令灾民提前打扫住处,没有一个公门之人敢假扮灾民站在最前方,更没有人敢为灾民们准备假说辞。
京师内的很多百姓也围聚而来。
有商贩、有书生、有医道、有农人,还有一些民间小报的撰写人。
张居正并未命人驱赶。
既然已答应向灾民致歉,就无惧让更多人看到。
……
片刻后。
张居正等人来到灾民棚户的一片空地上,辽东灾民在一些兵卒的挥手示意下,渐渐围了过来。
辽东灾民皆知,京师的高官今日前来是向他们致歉的。
但人人脸上满是恐慌。
当下,无有良民不惧官。
他们全都低着脑袋,看向脚下,双手也都放在大腿两侧,恍若是他们犯了错。
一些灾民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还只是远远偷瞧了一眼。
如今一群身穿大红袍的大官站在这里,他们连偷瞧的勇气都没有。
很快。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走向中间的空地,六部部堂紧随其后。
这一刻,周围的百姓下意识纷纷跪了下来。
呼呼啦啦!
眨眼间,全都跪在了地上。
张居正连忙道:“辽东的乡民们,莫跪!莫跪!今日是我们来向大家致歉的,怎能让大家跪,快起!快起!”
在张居正的示意下。
不远处的兵卒,连忙去搀扶跪在地上的灾民。
待灾民们都被扶起后,张居正环顾四周,高声道:“乡民们,我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请大家抬起头直视我们,接受我们的道歉!”
唰!唰!唰!
灾民们在张居正柔和的声音中,缓缓抬起头,渐渐看到了这位虽不曾蒙面,但名字却如雷贯耳,传到辽东的内阁首辅张居正。
灾民们抬起头,后面的一些官员则是低下了脑袋。
一些官员,根本没有勇气直视灾民的目光。
更甚者。
是怕有灾民看清了他的脸,日后找机会报复。
张居正扭过脸来,高声道:“诸位同僚,请直视辽东乡民的眼睛,莫低头!”
张居正一发话。
官员都不得不抬起脑袋,看向周围的灾民。
紧接着,张居正代表百官开始讲话。
“辽东遇灾,赈灾银十不足一用于民,实乃朝廷之过,阁臣六部之过。”
“朝廷选贤不当,监察有失,使得贪官污吏横行,掠夺民脂民膏,千般不是,万般不是,皆是我们的不是。”
……
张居正的语气非常诚恳。
且没有任何客套的虚话和解释掩饰之语。
总结而言就是:辅政有失,举贤有错,愧对辽东百姓,并表示此等情况绝对不会再发生。
张居正说完,朝后退了一步,高声道:“辽东赈灾贪墨之丑,实为我等官员之丑,吾当痛定思痛,恪勤匪懈,以补前愆,不负天下百姓!”
张居正深深躬身。
“吾当痛定思痛,恪勤匪懈,以补前愆,不负天下百姓!”百官齐齐喊道,然后也深深躬身。
辽东的灾民们,很震撼,很感动。
他们必然会将此事传到辽东,让那里的百姓也知晓朝廷的态度。
约五息后。
张居正缓缓直起身来,后面的官员们也都陆续直起身子。
站在后面的沈念,看向灾民们的表情,心中稍定。
在他眼里,这绝对不是朝廷的面子活儿。
这是表态度,许重诺,使得天下官员自省。
日后若还发生这样的丑事,今日致歉的官员都会被绑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张居正环顾四周,又道:“大家还有什么需要帮助或疑惑,可尽数道来。”
灾民们无人走出。
在他们眼里,朝廷已经非常厚待他们,使得他们很快就能返乡了。
约十息过后。
就在张居正准备带着官员们离开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阁老留步,晚生有话欲问。”
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衫、书生气十足,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后方人群走了出来。
沈念定睛一看。
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年轻书生朝着张居正拱手道:“阁老,晚生是来自临川的一名举子,有三个关于此次灾异的问题想要请教阁老,不知阁老能否答疑?”
听到此话,一些官员微微皱眉。
张居正向来不喜儒生言政。
这个年轻举子显然是明年年初参加会试的考生。
他突然站出来发问,若如许多愤青书生那般,抨击朝政,明年绝对榜上无名。
张居正望向他,面色平静地说道:“可以!”
“问一,此次辽东灾异,朝廷无遮无掩,陛下罪己,百官致歉,抚慰灾民,重惩贪官污吏,与往昔相比,令人称赞。有此举措是否因辽东乃我大明边境,朝廷担心生出民乱,若日后其他地方发生此等情况,朝廷可还会如此处理?”
“问二,辽东灾异被发现,全靠数名辽东灾民前往户部越诉,当下灾民有冤难告,言路闭塞,不知朝廷接下来会如何解决?”
“问三,民间流传,主管辽东的军政主官,皆为阁老亲信,是否因朝堂监察官,畏于阁老权势,不敢巡查,才造成了此次事故,请阁老直言!”
听到这三问,一些官员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实在太敢问了!
每一句都是捅人的刀子。
很多官员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些书生辩论,甚至不愿接收任何诉状。
就是怕这种事情出现。
一旦被问得哑口无言,可能名声尽毁,仕途不畅。
沈念听到这三个问题,则甚是欣赏地看向这个年轻书生。
这三问,不算妄议朝政,全都问到了点子上。
正是民间街头许多儒生的疑惑。
张居正若能回答得正确,将能减少很多抨击朝政之言。
就在这时。
人群中有人惊呼:“他……他是临川汤显祖!”
“汤……汤……显祖?”
听到这个名字,沈念顿时明白为何看他非常眼熟了。
汤显祖,就是那个写了临川四梦的汤显祖。
隆庆四年,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便中了举人。
然后隆庆五年与沈念一同参加会试,沈念高中,而他落榜。
之后,汤显祖又参加了万历二年的考试,仍旧落榜。
沈念与他虽不相熟,但汤显祖在京师的名声非常大。
他擅写八股文,以诗文名蔽天壤,乃是明年会试的一甲热门。
此人文采高,脾气也是出奇的臭。
向来不结交权贵。
张居正听过汤显祖的三问,略微思索了一番后,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一个一个回复你。”
“其一,朝廷赈济灾民,重惩贪官污吏,完全遵照祖制与大明律而行,对待百姓,自然是一视同仁。赈灾是赈灾,致歉是致歉,此次之后,后续一切以此为例,若有百姓暴乱,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其二,灾民有冤难告,在于地方官无能,在于吏治污浊,朝廷正以考成法整治吏治,整体见好,老夫相信至多三年,百姓无须越诉,便可讨还公道!”
“其三,举贤不避亲,老夫用人问心无愧,可使天下人监督!”
张居正一脸正气,直视汤显祖。
此刻的汤显祖,有些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对方之言,给他一种“事实俱在,问心无愧”的无力反驳感。
当下的他,还非常稚嫩。
根本没有能力与张居正论辩。
张居正接着道:“若不信老夫之言,可倾力在明年春试中考出成绩,入仕监督老夫!”
汤显祖面色微红,拱手道:“晚生受教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无人再问,便转身离去。
……
大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大步走入内阁值房。
一名文吏小跑来到张居正面前,道:“阁老,城外三问之人,乃是临川举子汤显祖,有些清名,要不要……”
张居正扭脸瞪眼道:“要什么?他所言无错,不准针对此人!”
“是,是!”文吏慌忙答道,他本想邀功,没想到撞在了墙壁上。
……
很快。
百官在城郊向灾民致歉,汤显祖三问张居正的消息便传到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百姓大多都是欢喜的,因为这是朝廷尊重百姓的体现。
儒生士子们则是议论纷纷,将关注点聚集到了汤显祖的身上。
有儒生甚是钦佩汤显祖,夸赞他敢于质问当朝首辅。
有儒生认为汤显祖是要邀直名,如年初的御史刘台一般。
还有一些儒生觉得汤显祖问得不到位,被张居正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若是自己去问,绝对能问得满堂彩,问得张首辅哑口无言。
此类书生在茶馆酒巷高谈阔论,句句不离朝政。
肚子里似乎有无数条治国良策。
论政结束后,他们转身就去了花街柳巷,后者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
……
四月十六日,近黄昏。
辽东都司,广宁城。
辽东巡抚张学颜、辽东总兵李成梁,还有三位巡察特使:司礼监太监王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都察院巡安御史于休五人,阅罢朝廷诏令,都是惊得一身冷汗。
没想到朝廷会如此自惩!
张学颜和李成梁都黑着脸。
二人虽没有贪墨赈灾银,但却是辽东的军政主官。
致歉信定然是要写的,俸禄一定是被罚的,也指定会被天下人骂的,没准儿还会降职。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长呼一口气,道:“依照朝廷诏令,接下来,辽东境内,可能就要人头滚滚如瓜落了!”
其他四人都点了点头。
不杀一群贪官污吏,不足以抚慰辽东灾民之苦,不足以弥补当下辽东赈灾银贪墨之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