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起复之事。
就像一记响雷在大明官场与民间炸响。
人未至,已使得一些心中有亏的官员战战兢兢,开始自查自省,填补缺漏。
民间百姓都甚是兴奋。
期待着海阎王如野火燎原般,摧毁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特权官商。
已在内阁正常处理公事的张四维,看似未将此事放在心里,其实私下已做了诸多部署。
他很清楚,一旦海瑞捅开一个口子。
朝中想将他从此位置推下去的官员大有人在,甚至有官员没准儿已开始搜集证据。
……
七月初一,天气燥热。
京师诸多衙门,虽置有冰鉴,但仍有官员觉得酷热难耐,不时还要拿着自带的蒲扇扇上一扇。
而此刻。
整个京师,除了禁中,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翰林院西南角的修史馆。
几乎每个房间都至少放置着两个巨大冰鉴。
茶水、点心、酒饭、笔墨、纸扎、水果、大小象牙书圈等日常供给,不但及时,而且皆为上品。
这就是纂修官的独有待遇!
重修《大明会典》对纂修官们而言,不仅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擢升的捷径。
在参与过程中,经常受赏乃是常例。
更重要的是,《大明会典》作为一部典制体史书,涵盖天下礼制国策。
在纂修中,纂修官们将日渐通晓天下治理之法。
对土地、户口、田赋、马政、度支、刑名、盐课等内容政策的了解都会远高于一般官员。
毫不谦虚地讲——
若修上三年《大明会典》,去六部任意一部担任个郎中、主事或去某个地方做个知府、同知,都不费劲。
通晓国策并能严格执行,是当下张居正考核一名官员能否被重用的主要衡量标准。
掌控了国策。
便触摸到了朝廷运转的脉搏,便有机会主宰整个大明的国运。
这也是翰林官最易特例擢升,最易成为六部堂官甚至入阁的主要原因。
当然,纂修《大明会典》,也非常辛苦。
纂修官们不仅需要在体力上熬得住,还需要不停论与辩。
有些典章法度自相矛盾,需要纂修官们援引多条史料,参互考订,以保中正。
修史馆内,经常出现激烈的辩论之声,有时能辩到深夜。
若难以和解,便需副总裁集聚纂修官,共商共议,最后再交由内阁三位总裁官核实删润。
沈念的纂修体量虽不大。
但每次进入修史馆,看到卷帙浩瀚的文书,看到唾液横飞或挥笔如飞的纂修官们,就感觉回到了当年难熬的苦学时光。
不过再苦再累,纂修官们仍都觉得此乃一个大美差,能被选中,日后前途便不可限量。
……
七月初八,午后,天气炎热。
官厨,饭毕。
申时行与沈念一前一后回到了修史馆。
之所以二人同行。
乃是沈念欲请假一日待家,因顾月儿已到临产期,大概率明日就能为沈家添丁。
这种“产假”,一般是不批的。
因为有些官员妻妾甚多,有时甚至能做到每年两个月一喜,生孩子较为频繁。
还有就是,回去了也无甚用。
故而即使是顾家的京师官员,也大多是在生孩子时,请上一两个时辰假就算不错了。
但沈念不一样。
沈念的孩子,那将是由皇帝赐名的孩子,沈念在孩子出生时,需立即汇禀生辰八字,以待皇帝赐名。
当即,申时行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正走着。
忽然听到前方一众检讨的屋内传来激烈的辩论声。
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却能听出辩论很激烈。
申时行轻捋胡须,面带欣慰。
“子珩,这几位检讨甚合本官心意,刚吃过饭,连歇息都不歇息,便又讨论上了,真是勤勉!”
申时行作为《大明会典》的副总裁官,最喜看到的就是下面官员勤勉努力的模样。
如此,他便能清闲一些。
沈念点了点头,笑着道:“赵汝师(赵用贤)与王胤昌(王祖嫡)都是急性子,有他们在,保准众修撰、编修送来的内容,不会过夜。”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和刘克正四位检讨。
虽也是纂修官。
但主要侧重于稽考参对方向,即处理修撰、编修们纂修过的内容。
赵用贤与王祖嫡都是将上厕所时间都用在公务上的猛人,半天不喝茶,不去厕所,乃是常态。
在这两位老大哥的带领下。
有些油滑的刘楚先与一心想要常年留馆的刘克正,不可能懈怠。
就在这时。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赵用贤,你不过就是一只蜷缩在书页里的肥虱虫,有何资格诽谤老夫?”
申时行与沈念瞬间便听出此乃翰林编修沈一贯的声音。
接下来,争吵愈加激烈,但声音不大,听不清具体内容。
很快,又有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沈一贯,尔母婢也!”这道声音来自翰林检讨刘克正。
沈念对这四个字非常熟悉。
当时正是他借阅刘克正的一本闲书,发现这四个字被用毛笔圈了起来,才记在心里。
后来发现用这个四个字发泄情绪非常过瘾,便经常在无人的时候使用。
这显然不是在辩论!
顿时,申时行与沈念快步走了过去。
一进门。
二人便看到沈一贯指着赵用贤和刘克正,高声骂道:“你们两个鼻乌嘴黑、闲嘈心的浊蠢才,速速致歉,不然史馆之内,有你们无我!”
“住口!”申时行面色阴沉,高声喝道。
沈一贯等人见到申时行,都纷纷躬身拱手。
“都到我的值房来!”申时行瞪眼说道,然后长袖一甩,朝着外面走去。
他最头疼的就是处理此类事情。
去年纂修实录时也有官员吵架,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粗俗下作,从双方争吵的话语来看,应该都没少看闲书话本。
随即。
沈一贯、赵用贤、王祖嫡、刘楚先、刘克正、外加沈念,都朝着申时行的值房走去。
沈念很意外。
刘克正可称得上整个翰林院最老实的史官,能逼得他说出“尔母婢也”,绝对有隐情。
……
片刻后。
修史馆副总裁值房内。
刘楚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约一刻钟前。
赵用贤四人吃罢午饭,迎面遇上了沈一贯。
赵用贤做事心切,问询沈一贯纂修进度以及下午何时能将今日修撰的文书交给他们。
听到此话,沈一贯有些不悦。
他认为赵用贤既非催纂官又非他的上官,没有资格催促他。
当即,沈一贯便道了一句:“该送时,自会送来!”
此话引起了赵用贤的强烈不满,便以“修典事重,不可怠慢”为由与其争论起来。
沈一贯倚仗着自己官高一级外加日讲官的身份,斥责赵用贤无礼。
双方争论片刻后。
赵用贤认为沈一贯的心思根本不在修典之上,又结合他近日在史馆的行为,怒怼道:“君来此,修史乎?植党乎?”
植党,是能让任意一名官员都汗毛竖起的罪名。
此话一下子激怒了沈一贯,成为“论辩”变成“骂战”的导火索。
论嘴上功夫,沈一贯远高于赵用贤,便开始痛斥赵用贤。
王祖嫡与刘楚先劝说都插不进话。
刘克正忍不住替赵用贤帮腔道:“沈编修,哝(你)日日在史馆游逛,高谈阔论祖宗典制,遇到想法一致者,归其为友,遇到想法不一致者,便结势打压,不是植党是什么?”
此话,一下子捅在了沈一贯的心窝子。
他冷眼看向刘克正,道:“你一个说话都说不囫囵的蛮人,若无沈子珩,怎有资格在此?”
听到此话。
刘克正气急之下,便忍不住说出:“沈一贯,尔母婢也!”
……
将这场骂战的重点简单总结就是——
赵用贤一句“修史乎?植党乎?”使得沈一贯破防,然后他先污辱身体肥胖、不爱交际的赵用贤是一只蜷缩在书页里的肥虱子,又称刘克正说话不囫囵,乃是蛮人,靠着沈念才留在了翰林院。
三人皆有人身攻击之语。
沈念听完前因后果后,觉得沈一贯被骂,一点都不冤枉。
相对于沈念做事高调、做人低调,沈一贯是一个做人做事都非常高调的人。
他喜欢被众人捧举的感觉。
自入史馆之后,因赵志皋、王家屏等修撰都比较低调。
他年龄较大,胸有才气,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副总裁之下第一人。
他做事的逻辑是:先将志同道合的人归结在一块,然后再做事,以此不断提高自己在修史馆的话语权,方便做事。
此等行为在赵用贤和刘克正眼里,就是植党。
至于刘克正破口大骂。
是因沈一贯触犯了他的两大忌讳,其一是口音,其二是籍贯。
申时行听完后,挠了挠后脑勺,思索着如何和稀泥。
这种骂仗让三法司过来都难以主持公道。
他率先看向赵用贤,道:“赵检讨,催促修史进度,自有催纂官,你心在修史,用意是好的,但以后必须讲究方式!”
“下官明白!”赵用贤躬身拱手。
“刘检讨,史馆之内,不可再言粗鄙之语,另外,你的官话还要苦练,莫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
“下官明白!”刘克正躬身拱手。
“沈编修,你以后说话做事对待同僚不可盛气凌人,更不可辱骂同僚。”
说完此话,申时行没有等来一句“下官明白”的回答,一抬头,便看到卷了卷官袖,正酝酿着反驳的沈一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