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最后一日,清晨。
日讲再次取消,小万历将三大阁老全都召入文华殿。
半个时辰后。
禁中传出小万历的三道旨意。
其一,武清伯挪用公银之案,朝廷很快便会公示处理结果,结果出来之前,禁止官员上奏、论辩、制造舆论。
其二,明日常朝正常进行,解决近日除武清伯案之外所有搁置的政事。
其三,自即日起,新增翰林院编修沈一贯兼任起居注官。
与此同时。
三法司主官、申时行、王锡爵、沈念等高调反对轻惩武清伯的官员都接到口谕,明日常朝之后,前往文华殿,议武清伯挪用公银之案。
沈念收到旨意与口谕后,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
此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了!
前两道旨意,是为了平息当下的朝堂乱局。
后一道旨意,则是因沈念、王家屏、赵志牟这三个当下的起居注官参与此事之中,外加沈念那道《谀臣纵君昏疏》言语过激,令他们再记录起居注已不可能公平公正,故而寻了没有发表意见的沈一贯。
这也是对沈念呈递“偏激性”奏疏的一种回击。
至于文华殿议事的口谕。
目的自然是:闭门开会,解决问题。
……
十二月初一,清晨,皇极门下,百官齐聚。
小万历开始解决近日因照顾李太后而积压的一些政事。
这时。
众官员才看到了吕调阳与马自强两位阁老的存在感。
二人对武清伯之事一言不发。
但对其它政事,调查得甚是清楚,有的甚至票拟出了两套解决方案。
不到半个时辰。
积压的政事便被处理完毕,官员们皆无异议。
随即,常朝结束。
文武百官散场,收到文华殿议事口谕的官员则是奔向文华殿。
正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接下来就是解决大事的时候。
官员们对这些奔向文华殿的官员并不羡慕。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主张对武清伯处以极刑的官员,大概率会被臭骂和重惩。
他们能拿捏皇帝,但绝对无法拿捏李太后。
只要李太后不同意对武清伯处以极刑,小万历绝对下不了旨,这些人若仍坚持己见,轻则廷杖,重则丢官去职。
……
片刻后。
三大阁老、三法司三大主官、曹威、戚继光、申时行、王锡爵、沈念,这十一人站成两排出现在文华殿内。
依照惯例。
应是三大阁老站于左侧,其余官员站于右侧。
但殷正茂选择与沈念等主张对武清伯处以极刑的官员站在一起。
他对吕调阳与马自强这次的表态,甚是不满。
御座上,小万历皱眉坐着。
其身后的帘幕后,坐着自称病得已卧床不起的李太后。
御座左侧站着冯保,右侧站着兼任起居注官的沈一贯。
此事闹得如此大。
即使一些细节不公之于众,也须记录在起居注上。
这时,小万历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朝着殿门口挥了挥手,门口数名小宦官迅速关闭了文华殿大门。
所谓闭门会议。
就是关起门,说些在朝堂之上不能说的内容,用一些非常规方式解决问题,或者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冯保朝前一步,环顾四周。
“当下,武清伯暂时挪用公银之事已将朝堂闹得鸡犬不宁,严重影响到了朝政,陛下与圣母太后不愿看到文武百官再闹下去,故而决定今日与诸位商议一番,达成一个共识,迅速结束此乱局!”
“陛下与圣母太后经过讨论,目前希望的结果是剥夺武清伯的爵位,将其贬为庶民,然后再令其将挪用的十五万两白银交出来。”
“鉴于此惩罚不一定能使得边境将士满意,陛下与圣母太后准备从内帑中取出一笔钱,用于边境军费,改善将士们的生活,另外,戚总兵可代边境的将士们再提出一些诉求,只要朝廷的条件允许,一定优先满足边境将士们的需求!”
说罢,冯保看向众官员。
冯保所言,自然是李太后与小万历之言。
二人不宜与官员们争论,导致君臣关系破裂,影响后续朝事,故而令冯保出言。
听到此话,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率先站了出来。
其拱手道:“陛下,武清伯触犯的是大明律法,不是做生意违约失信,怎能轻惩而选择在其他方面补救!”
“另外,内帑之钱亦是朝廷之财,何谈改善将士生活!边境将士所需,朝廷本就应尽量满足,此刻竟成了为达成轻惩武清伯目的之条件,恕臣难以理解!”
“律法如天,摇动律法者,便是摇动大明江山的根基,此解决方式,臣万万不能同意!”
陈瓒话音刚落。
殷正茂、刘应节、陆光祖、王锡爵、申时行、沈念六人便站了出来,齐齐拱手道:“臣附议!”
声音齐整,气势如虹。
御座上的小万历一脸无奈。
李太后气得攥紧拳头,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廷杖一遍。
冯保缓了缓,又道:“诸位,武清伯乃圣母太后之父,陛下之外祖父,若真依照诸位之意将其处以极刑,诸位可想过圣母太后与陛下的心情,你们如此做是不是不忠,是不是逼得圣母太后与陛下不孝?”
“并且,你们如此做,还让陛下如何与你们相处,你们是在自绝仕途,是在扰乱朝局,是使得新政无法正常进行的罪魁祸首!”
……
冯保见软的不行,话语间逐渐有了威胁的意味。
然其话音落后,殷正茂等人都昂着脑袋,没有丝毫畏惧。
这时,李太后有些着急了。
她忍不住开口道:“众卿,若执意将武清伯处以极刑,那为了陛下之孝,为了大明江山之稳,为了此事不再扰乱朝局,吾只好建议陛下将诸位贬谪外放了!”
小万历听到此话,本想开口将李太后的话语变得柔和一些,但见殷正茂等人脸色丝毫不变,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李太后说出此话,显然是为了威胁众臣。
张居正离朝后,虽有票拟司补救,但大明比之往昔,还是断了一臂,若将殿内这些做实事的官员皆贬谪外放,大明恐怕就要再断上一条大腿了!
不到万不得已,李太后与小万历根本不敢这样做。
此刻。
这对母子只希望殷正茂、沈念等人为了大局能够妥协。
这时,殷正茂站了出来。
“圣母太后若如此说,臣恳请陛下将臣打入死牢,若不将臣打入死牢,臣即使被贬为庶民,也将持刀杀了武清伯,为边境受冻受寒的将士讨回一个公道!”
此话,直接将李太后、冯保、小万历都噎得说不出话来。
别人干不出此事。
但殷正茂还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顿时,大殿内安静了下来。
一直没有发言的小万历,坐直了身子,然后看向吕调阳与马自强。
“吕阁老、马阁老,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理呢?”
吕调阳面带无奈。
他没想到会遇到此等棘手的事情,此刻的他,只想请辞致仕。
他缓了缓道:“陛下,臣以为,不如各退一步,免武清伯死刑,但抄没全家,所有李家受封之人,皆贬为庶民!”
“不行!”
殷正茂等人还没有说话,帘幕后便传来李太后愤怒的声音。
随即,李太后站起身来。
“吾家虽非名门大户,然吾受父亲影响,谨遵礼法,自嫁与先帝后,倾心伺候,从未有过纰漏。”
“先帝早逝,陛下年幼,是吾在内廷严苛教导陛下,是吾令陛下虚心纳谏,听从群臣之言,是吾让内廷让于外朝,事事都为新政让路。”
“吾家对皇室有功,对大明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尔等欺我孤儿寡母无所依靠,竟想让陛下成为孤家寡人,尔等是何居心?若……若张阁老在此,绝对不会一步不让,让陛下陷此两难之地!”
……
说着说着,李太后竟在帘幕后抽泣了起来。
众官员们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与她辩,她只会越哭越厉害。
吕调阳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
他本想着各退一步,没想到李太后听到“抄家”二字,直接开启了最难解模式。
这一刻。
文华殿内,只能听见李太后抽泣的声音。
小万历站起身朝着李太后躬身拱手,道:“使得母后受罪,是朕的错,是朕的错!”
这一刻,殷正茂也没脾气了。
他清楚,他只要开口,迎来的只能是李太后更加凄惨的痛哭声。
这个场景,看上去还真有些像群臣欺负孤儿寡母。
这时,沈念站了出来。
他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吕阁老之策,臣也不能同意,此次,武清伯,必须死!”
沈念这句话,完全是火上浇油。
听到此话的李太后,哭泣声骤然增大了许多。
沈念增大声音,继续道:“陛下,圣母太后对大明的付出,李家对大明的付出,朝堂百官皆知,天下黎民皆知,朝廷已给予了武清伯足够的回报,功是功,过是过,怎能用前功抵后过,圣母太后之言,大谬矣!”
听到此话,众官员都是心中一颤。
他们感觉此刻的李太后甚至有可能从帘幕后飞奔出来,撕烂沈念的嘴。
沈念太能硬刚了!
哗啦!
就在这时,后面的帘幕突然被掀开。
一脸泪花的李太后从帘幕后快步走出,然后下台阶,突然走到沈念的面前。
“噗通!”
李太后直接跪在沈念面前,然后道:“沈侍讲,你连吾也杀了吧!”
听到此话。
大殿内的所有官员都瞬间跪在地上。
小万历连忙走下御座,与冯保一起去搀扶李太后。
“母后,快快起身,快快起身,一切都依着您的意思来!依着您的意思来!”小万历顿时急了。
接下来,李太后若想不开,选择撞柱,事情就闹大了。
李太后跪在地上,看向沈念,等待沈念妥协。
小万历看向沈念,道:“沈卿,别再拗了,武清伯的命,朕今日一定要保下!”
听到此话。
殷正茂、刘应节、陆光祖、陈瓒等人都有些泄劲,感觉又要妥协了。
太后被逼得殿内跪臣,他们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这一刻,只要沈念开口妥协,其他人都不会再争了。
大明的列祖列宗都宣称着大明律大于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但只是喊一喊,让百姓听一听。
只要是大明的天下,便是皇权高于一切。
沈念跪在地上,额头触地。
他缓了缓,开口道:“圣母太后,臣没想到您竟选择这样的方式逼臣。”
“臣知为救父命,如何做都不过分,然您为了武清伯,却是害了陛下,害了大明!”
“今日若不将武清伯处以极刑,北境九边的六十万士兵将对朝廷失去信任;今日若不将武清伯处以极刑,两京十三省近十万宗室将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今日若不将武清伯处以极刑,天下如吾等这样的官员都不愿再相信大明律法;今日若不将武清伯处以极刑,以后的史书上可能会写道:大明之衰始于今日,大明之亡缘于此事!”
……
“此先例绝不可开!”沈念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圣母太后,臣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为了陛下着想。当下您是为了武清伯而害陛下,百年之后,您……您如何向世宗皇帝与先帝交待,陛下如何向世宗皇帝与先帝交待!”
沈念说完后,挺起腰杆,看向小万历。
“陛下,您若依圣母太后之言,毁祖宗基业,臣请死!”沈念的脸上满是泪花。
大明新政发展至今不容易,沈念宁死也不愿意其被这样的事情破坏。
有些事情一旦开一个小口子,裂口便会不断被扩大,最后变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深渊。
“臣请死!”殷正茂紧跟着说道。
“臣……臣请死!”
陈瓒、刘应节、陆光祖、王锡爵、申时行,就连戚继光也拱手请死。
沈念说完。
他们愈加觉得此事是豁出性命也需要坚持的。
这一刻。
小万历跪在地上,搀扶着李太后的胳膊,眼眶发红,已不知该如何做。
没想到事情竟然越闹越糟糕。
李太后向群臣下跪,乃是李太后提前设计过的,是她认为必赢的一招,她令小万历静待群臣妥协后再开口。
然而令小万历没想到的是,沈念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引得群臣求死。
此话,让小万历也有些倾向沈念。
但见李太后一脸泪花,跪在地上不起,他已不知该如何办。
吕调阳与马自强跪在地上,脑袋飞快旋转着,然而思索片刻也只想出一句:若张阁老在此,绝对不可能出现此等局面!
大殿再一次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
大殿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名小宦官快步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然后看到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不由得傻眼了。
冯保扭脸看向他,厉声声道:“狗奴才!是谁让你进来的?”
“奴婢……奴婢……来送……送张阁老的回信!”小宦官跪在地上,将手中书信举高,浑身都在打颤。
这一刻。
小万历突然想起,在查到武清伯贪墨十五万两白银后,他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办,于是命冯保立即派人飞速前往江陵,然后要求带着张居正的回信返京。
小万历的要求是,无论何时此信返京,都要立即交到他的手中。
小万历眼睛一转,顿时有了新想法。
他缓缓站起身,然后给冯保一个将书信递过来的表情。
冯保立即会意,连忙将书信交到小万历手中,并令那名小宦官退了出去。
小万历拿着信,说道:“朕得知武清伯贪墨属实之后,便命人立即前往江陵问询元辅的看法,而今手中的便是回信。朕相信元辅的决策,你们坚持空首辅之位留元辅,自然也是相信元辅的,不如,我们便依照元辅所言来解决此事。”
“母后,您可有异议?”小万历看向李太后。
李太后缓了缓,道:“我相信张阁老。”
上次,张居正为了顾全大局,选择轻惩武清伯,她相信依照张居正对她的了解,还会主张轻惩武清伯。
并且为了新政,张居正绝对不会选择与内廷关系决裂。
听到此话。
小万历长舒一口气,当即将李太后扶了起来。
之后,小万历又看向沈念等人。
沈念等人顿时犹豫了。
依照他们对张居正的了解,后者绝不可能用这么强硬的态度硬刚李太后,妥协的概率太高了!
“怎么?你们还想闹下去?”小万历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沈念看向殷正茂。
殷正茂朝着沈念点了点头,然后道:“臣相信张阁老!”
随即。
陈瓒、刘应节、王锡爵、申时行、戚继光、曹威、沈念等人全都拱手道:“臣相信张阁老!”
这些人,有人是无奈附和。
但戚继光一定是真心,他坚定张居正的主意绝对不会错。
“好,就这么说定了,此事如何解决,就依元辅信中所言,不可反悔!”小万历再次强调道。
不在朝的张居正。
依旧是解决朝堂大事的最佳人选,也是君臣都信任的不二人选。
众臣纷纷点头。
接下来,他们就依照张居正的书信来做,不再闹了!
撕拉!
小万历撕开信封,展开信纸,当看到信纸上两行甚是简短的内容后,不由得愣住了。
他愣了约有五息,然后张了张嘴。
即将要念出内容后,还是选择将信递给了一旁的吕调阳。
吕调阳双手颤抖地接过信纸,看罢之后,嘴唇发颤地念道:“凡国之大事,上未能决者,当询三阁臣,三阁臣议有异同,则决于沈侍讲,沈侍讲于国、于陛下、于黎民,皆无私心也。”
听到此话,李太后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