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日,入夜。
陕西西安府,府城,一座豪华宅院内。
一众相熟的官员、乡绅、商贾、地主聚在一起。
每年上元节前,他们都会举行这样的聚会,以便在新的一年互帮互助。
“唉!待抑兼并之策施行,吾家之田,至少要减去四成,这……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一个身材肥胖的双下巴中年地主说道。
一名身穿儒袍的士绅白眼道:“你那四成田地是如何得来的,西安府谁人不知,定然是保不住了!可怜我家之田,乃是祖上累世所置之产,若交高税,根本挺不住,只得卖出!这年头,还不如做个底层小民!”
这时。
一名商人望向众人道:“诸位有没有什么良策,使得此策难以施行?”
不远处。
坐于正中间位置的一名面色白皙的中年人,微微摇头,道:“这次与往常不同,老夫从东厂那里得到消息,陛下令天下人公议此事,目的不是要看一看天下人的反馈,而是谁反对,便清查谁!”
听到此话。
其他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唉!陛下连武清伯都能处以极刑,更何况是我们呢?”
“我听说城西的秦王已开始售卖兼并之田,年后还会遣散一大批佃户与仆人,这些宗藩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但在陛下面前,乖顺得如一只兔子!以后他们再想靠生孩子骗取朝廷的赐田就困难了!”
“怎么,你还指着他们当出头鸟?自去年河南周王妥协后,这些宗藩全都低下了头,他们害怕失去爵位,害怕朝廷停他们的禄米,根本不敢反抗!”
这时,中间坐着的中年人说道:“诸位,老夫建议,咱们以静制动,再看看风向,若无人反抗,咱们便也顺从,若有人反抗,咱们便悄悄加把火!”
其他人纷纷点头。
而此刻,诸多地方的宗藩、士族、商贾等都未曾表态,他们在等最先坐不住的人发起反抗。
与此同时。
一些商贾豪强借寺观之名兼并的免税田地已被百姓揭发。
以这种方式兼并的田地,已触犯大明律,只要揭发出来,地方官员便不敢不处理。
……
上元夜。
南直隶,应天府,南京城。
秦淮河畔,彩灯璀璨,游舫穿梭,甚是热闹。
河中央,一艘华丽的游船内。
南京礼部尚书张四维、南京刑部尚书赵锦、南京大理寺卿宋仪望、南京太常寺卿屠义英四人坐在可观景的船舱中。
张四维端着酒杯,透过窗户欣赏着秦淮河的夜景。
其他三人则都皱着眉头。
在南京任职的官员们,大多数都处在职权边缘或接近致仕。
清闲,无权,差遣较少。
因致仕后,退休俸禄太少,所以很多人提前便开始经商与购买土地。
其中,买地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南京许多即将致仕的官员们,最爱的就是买地。
许多人都是百亩百亩的买。
他们知晓朝廷在重新丈量田亩,故而将一些田契挂在亲眷或仆人名下,或者隐瞒田地数量,或抢占地方官府历经数年开垦出的未曾入册的田地……
他们用手中特权,在《大明律》边缘徘徊,并笃定自己有办法躲过朝廷清丈田地。
然而,沈念的抑兼并三策,让他们都慌了。
这些官员,靠着门生故旧,靠着人情往来,不惧沈念所提的虚田税,霸田碑,但却惧黜科考权。
罚钱,他们可以伪造数据少交;辱名,他们可以令当地乡绅豪强代名。
但黜科考权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没人愿意代罪。
对这些官宦家族而言,黜科考权,无异于断了他们家族未来的生计。
他们的人脉、权力全在官场,儿孙一旦无法进入官场,断一代,家族便有可能迅速衰落,一蹶不振。
南京刑部尚书赵锦看向张四维,实在想不通后者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其家族被禁商,其个人被禁止返回山西,其在三个月前才刚买了数千亩田地,当下又不让种了。
可谓是最惨的官员。
最着急,最愤怒的应该是张四维。
但他却面带笑容,欣赏着秦淮河的美景。
“凤磐公,抑兼并三策,破坏我大明二百年来的祖宗之法,动摇士绅根基,士乃四民之首,若我们都身家难保,何以佐朝廷治天下,咱们联名上奏反对吧!”
张四维扭过脸,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但不能反对,而且还要上奏支持!”
“为何?”南京大理寺卿宋仪望面带疑惑。
“因为反对此策,就是反对陛下,反对朝廷。当下,陛下被沈念所蛊惑,态度强硬,我们若闹起来,只会促使一件事情发生。”
“何事?”
“陛下令张阁老夺情回朝!”张四维说道。
张四维心中仍有一个首辅梦。
他不在乎全国丈田如何行,只在乎首辅的位置上坐着的是谁。
“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近日来应天府的厂卫甚多吗?就在此刻,咱们西北方向的一条小船上,坐着的便极有可能是便衣锦衣卫!”
“你们若一直皱着眉头,让他们看出明显是言事而不是赏景的,他们很快就会汇禀陛下!”
听到此话,另外三人连忙挤出笑容,假装观景。
当下,小万历为了南直隶稳定,不会令他们致仕,但若他们反对立即丈田全国,使得张居正提前归朝,张居正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致仕。
张四维缓了缓。
“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做了!”
“首先,上元节后,我们便上奏表明态度,支持施行沈念所提的三策,口头支持即可,待清丈到我们头上,再视情况处理。如此,我们便不会被针对,陛下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使得张阁老回朝。”
“其次,咱们都动用关系,交待京师、南京、江南的文人士子,令他们撰写文章赞颂沈念,最好能将‘小阁老’这个帽子扣在沈念的脑袋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抑兼并之策可行,但沈念日后入阁,不行!”张四维语气坚定地说道。
目前,张四维最恨的就是沈念。
若非沈念举荐海瑞彻查张王两族,他不会从内阁阁臣变成在南京的礼部尚书。
若非沈念提出组建票拟司,张居正丁忧后,内阁无能臣可依,大概率是他入内阁代首辅职。
而今,一切都被沈念破坏掉了。
张四维没有能力推倒张居正。
然张居正一旦致仕,除沈念外,剩下的能入阁的官员,皆不如他。
所以他准备捧杀沈念,等待沈念犯错,从云团之上,掉入深渊。
在他心里,抑兼并三策可以施行,但沈念距离入阁越来越近,绝对不行。
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捧杀,他已想好了对付沈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