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肯定是一笔很大的支出吧。”塞萨尔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来,让丹多洛搭着他的手臂,这只是下意识的尊敬和体谅。
丹多洛的年岁。即便是对于那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长者,更不用说传闻中,他也算不得是一个“完好”的人。不过据鲍西亚所说,他的祖父有时候就像是个性情顽劣的孩童,他一会儿动辄要人搀扶,要人指引,一会儿又抱怨从浓汤中吃出了头发或者虫子。
他时常以“盲目者”自称,但又经常在议会上大骂那些官员蠢得叫他不忍直视——也就是说他的视力好坏,完全要看他的心情。
而现在丹多洛的心情就非常好。当然他付出了这样多的嫁妆,也不是无需任何回报的,他又不是圣人。
晚餐后,他和塞萨尔简单的谈了谈威尼斯人将会在这桩婚姻中得到些什么,或者说丹多洛家族将会从中得到些什么。
毫无疑问,塞萨尔在这方面有着不逊色于拜占庭皇帝的慷慨,他承诺了十二座港口以及重要城市的贸易特权,与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的首位皇帝)所承诺过的那样,威尼斯人一样可以在塞浦路斯上享有百分之十的免税权。
同样的,在这些城市中,他们依然可以拥有一座街道,一处商铺,塞萨尔还额外增设了一座教堂,只不过这座教堂可能需要威尼斯人自己出钱去建,不过这对于富有的威尼斯人来说,当然不成问题,而且同样可以以此向罗马教会示好。
虽然现在的亚历山大三世,肯定不怎么喜欢塞萨尔和威尼斯人。
“你想让塞浦路斯人皈依罗马教会吗?”
塞萨尔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马上就被敏锐的丹多洛抓住了。“不,”塞萨尔说,“暂时我还没有这个想法,可能要等上几年吧。”事实上塞萨尔根本不在乎他麾下的子民们信仰什么,只要愿意遵守他的法律,不曾出卖和背叛,或是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他们尽可以按照以往的习惯静静的生活。
但这种话他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拒绝了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侄女,这还能说是他正是因为过于虔诚而无法接受一个圣职人员的私生女——说出去也确实不怎么好听。
人们可以说他太耿直或者是不懂轻重——但如果他说他没有想让自己领地上的异教徒皈依罗马教会的意思,那问题就大了。
即便现在的亚拉萨路,安条克与的黎波里,以及其他基督领主的城市中,也拥挤着很多异教徒,但至少在明面上,他们都与基徒有区分,并且每个统治者也会向罗马教会承诺,将尽快教他们皈依教会。
丹多洛却在此时狡猾地笑了笑。
嗯,是作为一个在信仰上靠向罗马教会,在政治上靠近拜占庭的威尼斯人,事实上他们也不怎么在乎。当然教堂还是要建的,这对于他们和塞萨尔都有好处。
不过这只是初步的协议,最终完成还需要多日的磋商与谈判。
“您要住在哪里?我隔壁的房间还是和您的孙女住在一起?”
“和鲍西亚住一起吧。我也很久没看见她了。”
丹多洛说,他很快被送到了蔷薇廷,他才踏入被蔷薇簇拥着的庭院,就看见鲍西亚向他冲了过来。
少女满怀欣喜的抱住了自己的祖父。之前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地平定了下来。
丹多洛微微屈膝,好让鲍西亚不费力的亲吻到自己的面颊。然后他将鲍西亚微微推开,观察她现在的衣着和神色。
他已经听说了之前的那些总督亲信们,甚至打算把鲍西亚打扮成第二个安娜公主,以此来获得塞萨尔的欢心。
他现在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在威尼斯的桥梁和道路上奔跑的女孩,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披着头巾,露出了一小块胸口和两侧的锁骨,腰身收紧的长袍,让她轻盈得犹如一只枝头上的小鸟。
鲍西亚高高兴兴,一脸欢喜地挽着自己的祖父进了蔷薇廷——房间虽然是仆从们整理的,但鲍西亚也按照祖父的习惯调整了很多地方,丹多洛看得出鲍西亚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他也有很多话要和鲍西亚说,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他从不在疲惫的时候决定事情,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以免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或者是泄露机密。
今天也是一样,他叫鲍西亚也回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丹多洛是在一阵接着一阵有规律的呼喊声中醒来的,他眯着眼睛坐起身来,叫来仆人为他更衣,“外面在干什么?”
“骑士们在训练,还有外面的集市也开张了。”
“骑士们没有在军营里吗?还只是驻扎在这里的骑士?”
“城外的军营荒废了很久,要修缮完毕还要段时间,这些日子他们住在总督宫。”
总督宫如果只供总督以及家眷,他们侍从和少量客人居住,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要供给上百名骑士与他们的扈从,仆人,工匠,教士与修士……就有点狭窄了,所以塞萨尔暂时从市场租用了一块地方,给骑士们做力量训练之用。
“等他们完婚后,我们还是要设法对总督宫进行加建与完善。”丹多洛说。
在1171年之后,丹多洛就开始喜欢安静并且幽暗的房间,但今天他反而有了别样的兴趣,他阻止了仆人放下板窗与挂毯的举动,靠在窗口往下看去,难怪他听得这样清晰,原来那处供给骑士们做力量训练的场地,就在总督宫的城墙下,距离集市也不远。
骑士们的力量训练有很多方式,可以举石头,也可以举铁锤,举干草团也可以——这时候的干草团也有五十磅到八十磅左右。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斋戒日的缘故,虽然教会的法令只规定骑士不能够在斋戒日的战场上使用金属武器,但出于谨慎,一些骑士也会在斋戒日拒绝进行使用金属武器才能完成的训练。
丹多洛所看到的就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骑士们正在另外一些年长骑士的督导下,不断的将一个沉重袋子抛起,而后接住,袋子里沙沙作声,并且看得出比普通的沙袋更重。
“他们在打磨链甲。”这也算是一举两得的方式。骑士们在训练的时候,可能会使用锤子或者是石块,但若是将链甲和沙子一起放入袋子,扎紧后以不断的举起和放下这个沙袋作为锻炼的方式也是一样,而且可以在训练的同时,借助沙子的摩擦将链甲打磨得光滑干净。
骑士们在进行这种训练的时候可不会穿着整齐,何况六月的塞浦路斯已经很热了,事实上,他们打扮得和几百年前的罗马士兵差不多,无袖或是短袖的束腰短袍,露着手臂和大腿。
“这可真是一幅难得的好风景。”丹多洛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之前鲍西亚也住在这里吗?是谁安排的?是这里的领主还是领主的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但他的仆人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主人在遭受那番劫难后愈发多疑的性格,他马上就回答说:“不,鲍西亚小姐并不住在这个房间。
虽然依照传统,塔楼最好的房间应当属于鲍西亚。但纳提亚给她安排的房间面对正盛开着蔷薇花的庭院,即便一样有窗口和露台,但作为一个未婚少女的鲍西亚,每天所能见到的就只有阳光花朵和小鸟。”
丹多洛的神色这才略微和缓了,他虽然认为女性和男性一样可以去追逐美色。但鲍西亚终究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她可以变得大胆。或许在她婚后很多年——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在有心人的特意安排下。
“你还愣着干嘛?”他斥责自己的仆人:“去端一杯热腾腾的葡萄酒来!”在这个时候不喝一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此时,法兰克与意大利的教会依然在推崇谦卑和简朴的道理——虽然教皇与主教们未必会执行——他们认为暴食也是一桩罪行。
而这里的暴食并不是指你就像是罗马人那样大吃大喝,吃到极限了还要吐掉,然后继续去享用美食——他们的意思是,人只需要每日两餐。
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农民,都是在早上起来后工作一段时间——无论是繁杂的脑力劳动,还是沉重的体力劳动——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才有一顿真正的饭可吃。
然后到了晚上只有一顿简单的晚餐。
但若是条件允许,他们也会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吃点干酪,喝杯酒,全当做振奋精神。
但仆人从厨房端回来的,不单单是一杯葡萄酒,旁边放着香料和糖(这时候丹多洛还不知道那些晶莹透亮的小东西是糖),还有一些奶酪和两个馅饼,“您大概想象不到的,”仆人感叹道,这里的人竟然如此奢侈,“他们是一日三餐的。”
丹多洛倒不是很惊奇。他之前在君士坦丁堡做过大使,当然知道这里的基督徒早就受了此地的波斯人与撒拉逊人影响开始一日三餐了,只是他端起酒杯的时候,却还看到在那些摆放精致的餐点之间,居然还有一小碟子堆起来的……是蜜饯吗?
他好奇的用两根手指捏住一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又闻了闻,它看上去就像是半透明的石块,但一靠近鼻子就闻到了熟悉的甜蜜滋味,他把它放在口中,等待了一会,果然尝到了甜味。
“这是糖吗?”
“是的。”仆人的嘴里也同样有着残留的甜味。当厨房里的人将这一碟子东西端出来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呢,给他尝了一小颗,他才愿意将它端到自己的主人面前。
此时的糖在亚平宁依然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即便不若以往那样罕见,但它的价格依然可比蜂蜜。
虽然自次从十字军东征后,他们也将甘蔗带到了亚平宁半岛,但迄今为止,无论是种植,还是作坊,又或是工人都未能达到大规模量产的程度,但作为威尼斯十人团中最具有权势的一位,丹多洛不可能没有吃过糖,他甚至还很熟悉它,从最低劣的深色糖到经过脱色处理的白糖,可他确实没有看到过这样凝结在一起,在常温与水汽下都不会迅速融化的糖。
作为一个商人,他马上想到,这将会给运输和储藏带来多大的方便,还有用来炫耀——它的色泽和形状像是无色的宝石,非常漂亮,值得摆上国王的餐桌。
而且他仔细品味这些糖,显然要比他之前吃过任何糖都要来的纯粹,更带着一种特殊的芳香,这是塞浦路斯的手艺吗?
仆人摇摇头,他在拿到这种糖的时候,就旁敲侧击的试探了一下那个厨师,那个厨师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当他说,塞浦路斯人真是聪慧,竟然能够将糖做到这样的形状和质地时,那个厨师哈哈大笑说,这并不是塞浦路斯的出产,相反的,这是他们的主人的姐姐带来的秘方。
他们都知道纳提亚曾经在苏丹的后宫里待过很多年,对此并不怀疑,苏丹的后宫对于这些十字军骑士来说,就如同阿里巴巴的宝库,里面什么珍稀的东西没有呢?
他们也不可能去探问之前的苏丹努尔丁是否有尝过这种糖。
无论这个秘方是不是纳提亚带来的,都没什么影响到丹多洛将这件事情放在接下来的谈判里。
有些贵族为了炫耀自己的富有,就授意厨师在宴会上用糖做出各式各样的雕塑,有时候是一只鸟儿,有时候是一座宫殿,但这些糖很容易融化或是变质。
他可以想象,若是有人端上了这样的糖,哪怕不做任何造型,犹如冰块般的质地与特殊的风味,也必然会征服一大批人,而且它是足够坚硬,不容易融化,要做出其他形状,也只会更加容易。
丹多洛已经有了计划,就不再将心思放在新糖上,他端着热葡萄酒,斜靠在窗边,俯视下方的景象,确实,哪怕他不是一个女人,也乐意看到这种令人感到振奋的景象。
骑士的力量训练几乎是贯穿一生,从不停歇的,毕竟当他们穿上重达三十磅到四十磅的链甲、头盔以及其他防具后,并不是说,就能站在那里等待敌人向自己冲来了。
他们要在穿盔戴甲的状况下上马冲锋,举起放下长矛或者是挥动刀剑。
在攻城战的时候,他们还要登上攻城塔,攀上云梯。
而在下马战中,他们也一样要和步兵一般与敌人面对面的战斗,他们可能要冲刺,要翻滚,要跳跃,他们能够得到多少功勋或者最低程度——是否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全要看他们在之前的训练中耗费了多少力气。
这些年轻的骑士即便都得到过天主的赐福,但也有些人明显的不以力气为长,在连续抛起了二十次或是三十次那些装着沙子和链甲的袋子后,就已有骑士脱手,让沙袋掉在了地上。
当然,他立即引来了周围人的嘲笑和老骑士严厉的斥责。而等到所有人都投满了一百下,他们才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
丹多洛之前就注意到距离他们训练场地不远,在一处有着浓荫遮蔽的地方,就有一口深井,周围还有着最新型的压力取水设备——之前就有人去那里喝水,他们的牛马也会跟在身后,与主人一起畅饮着冰凉澄澈的好水。
当时丹多洛还多关注了一下,他发现这口井的收费并不怎么贵,一个铜币就足以让人酣畅淋漓的痛饮一番。
他以为骑士们也会往那里去,或者是饮用淡酒,也确实有人推来了木桶。当木桶打开后,从里面溢出的并不是普通的水,或者是淡酒,丹多洛探出窗口,仔细的嗅了嗅空气中那股浅淡的气味,虽然浅淡,但还是一下子被他捕捉到了——是茶叶。
在此时的中亚与西亚,茶叶也已经成为了货物之一,当然,十分昂贵而又稀有,它只出现在宫廷,寺庙和药店里——作为一种药物深受此时的达官贵人追捧。
而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丹多洛也曾经多次享用过茶,相比起咖啡——此时的咖啡与后世的咖啡不同,人们依然只用它的果肉,而将它的果核,也就是咖啡豆丢在一旁,弃之不顾。
咖啡确实能提神。但丹多洛更认为,茶比咖啡更自然,并且新鲜,“他竟然让他的骑士们喝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