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阳城。
看着城下在叫嚷的被放回的六镇兵,侯莫陈悦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城门。
很快,豆卢光便急匆匆走了上来,在侯莫陈悦耳边小声道:
“将军,还是让他们进城吧,不然这些六镇败兵在城门口叫嚷,损害的是军心士气啊!”
这帮六镇兵败了,但没有一点败军的样子,反而大大咧咧的,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
侯莫陈悦自然知道放这些人在外面会损伤军心士气,可他更担心放他们进了城,更会损伤军心士气。
这帮六镇兵什么德行,侯莫陈悦会不知道么?
连尔朱荣都觉得这帮人棘手,不好管教,只能让贺拔岳等人带离晋阳,放到地方上去,任他们自生自灭。
城下的六镇兵见侯莫陈悦久不开城门,骂出了声来。
“侯莫陈悦,你什么意思,还不开城门,想让我们在这雪地冻死么!”
“你那女婿就是个废物,丢了城,连累我们都吃了好几日牢饭,你这老丈人还想要护短么?”
“侯莫陈悦,你也太不仗义了,你当年在河西的时候什么德行,如今当了刺史了就不认人了么!”
……
城下六镇兵的话越说越难听,侯莫陈悦忍住让人放箭的冲动,可不久之后,便传来了城中六镇兵军营骚动的消息。
六镇兵之所以难搞,不只是因为他们打仗很有一套,更因为他们团结。
从六镇起事以来,这二十万人从北境辗转到了河北,如今又分散在了各地,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内部早就产生很强的凝聚力。
这股凝聚力,乃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形成的,超越一般的地域、宗亲之间的纽带关系。
城中的六镇兵之所以要动,不只是为了城外的兄弟,更是为了自保。
很简单,今日的侯莫陈悦因为城外的六镇兵从水洛城回来而敢不开城门,明日也一样敢对他们下狠手。
眼看城中要乱,侯莫陈悦也很无奈,下达了命令。
“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侯莫陈悦说完,又有些不放心,加了一句。
“好生看管!”
侯莫陈悦的命令下达了,不过根本没有办法实施。
城外的六镇兵进城之后,很快就和城中的六镇兵混在了一起,侯莫陈悦的人手,根本监管不过来。
要强行监管的,也被六镇兵打了一顿。
很快,带着伤的侯莫陈悦的手下回来禀告,侯莫陈悦脸色不悦,可也没有办法。
毕竟,水洛城之失,元洪景是主要责任人,如今正处昏迷之中。万俟普是次要责任人,可他如今已然投了李爽,侯莫陈悦想要追责也没有办法。
刚才在城外的六镇兵其实并没有说错,他们占着理呢!
侯莫陈悦便是想要伸军法,处置这些回来的六镇兵,只会被其他六镇兵认为是在找茬。
豆卢光在旁劝道:
“将军,还是以大局为重!”
侯莫陈悦面色铁青,可听了豆卢光的,也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怒气。
他当初奉了尔朱荣命令,上任秦州刺史,只带了六百部曲。这六百部曲是他最为核心的力量,也完全可以信任。
这些年来,他麾下势力渐渐发展壮大,派系也就多了。
如今李爽率兵上陇,侯莫陈悦并没有将他阻在陇道上,已然失了先机。他麾下各派系并非铁板一块,见此,出现了松动。
李弼的态度很明显,甚至都跟侯莫陈悦直说了,现在降是最好的时机。
剩下的,坚定站在侯莫陈悦一旁的,只有与李爽有血海深仇的关中勋臣胡部。
不过,光凭这些人,还不够。
侯莫陈悦只有取得这些六镇兵的支持,才能取得主导。
“走,去见他们!”
侯莫陈悦刚想要离开,却被豆卢光拦住了。
“你作何?”
侯莫陈悦如同一头闷牛一般,瓮声瓮气的。
豆卢光赶忙道:
“将军,您这面色,去见那些六镇兵,恐怕不妥啊!”
侯莫陈悦此刻的脸色,就像是谁欠他钱一般,跟个讨债的一样,特别难看。
侯莫陈悦心中有怒气,听豆卢光这么一说,一时也缓不过来。
毕竟,他不是高欢、侯景这般高手。
缓了好一会儿,侯莫陈悦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豆卢光道:
“如何?”
豆卢光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也不敢说自家领导这笑容看起来更不好了。
一声通报,却改变了侯莫陈悦的状态。
“主公,李弼带着酒水去慰劳那些六镇兵了!”
听到这话,刚才还如同闷牛一般的侯莫陈悦脸色变了,如火上房梁一般,脸上出现了一股焦急之色。
“快,去城西军营。”
也不用教了,笑容立刻便出现在了脸上。
等到了六镇兵的军营之后,侯莫陈悦发现他们正准备开宴会了。
李弼坐在他们之间,其乐融融的样子。
六镇兵虽然不给侯莫陈悦的手下面子,说打就打,可对侯莫陈悦本人还是十分恭敬的。
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侯莫陈悦被迎进了军营,就坐在了李弼的旁边。他能够感受到,六镇兵明面上对他恭敬,但内里与他已经生了隔阂。
不只是因为侯莫陈悦将那些从水洛城回来的六镇兵挡在了城外许久,还因为这些六镇兵回来之后,与城中的六镇兵互通了消息。
侯莫陈悦一开口,就让周围的六镇兵很不悦。
“众兄弟在大野爽那边受罪了吧!”
侯莫陈悦这一声说完,有人便呛声道:
“能受什么罪,刺史还不知道我们么,哪里没有路。大野爽那么狠,还不是恭恭敬敬待我们,侯景都亲自出来,美酒美食招待了我们好几日。”
这话说出来,就是明显在打侯莫陈悦的脸了。
侯莫陈悦听了,心中再窝火,可也只能堆着笑脸——李弼就坐在他旁边呢!
李弼不做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侯莫陈悦赔笑道:
“让诸位兄弟在城外久候了,是我的不是,我在此敬众位兄弟一杯,当做赔罪了。”
侯莫陈悦这明显放软的话,众人听了,也草草回应了一番。
“众位兄弟,水洛城那边究竟何状况?”
侯莫陈悦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水洛城是如何丢失的,如今问着,心中并没有放下对这些六镇兵的戒备,有试探之意。
“大野爽已然占了,他的万余骑也到了,那阵势想必刺史也看到了。城中的兵马,投降的投降,死的死,我等被放回来乃是大野爽想让我们给刺史带话。”
“何话?”
“刺史,侯景跟我们说了,大野爽的意思是让你将那些关中来的人交给他,他便撤兵言和。”
六镇之人认为是汉化让他们往日的荣耀跌落了尘埃,因此深恨洛阳人。
可与洛阳人相比,那些依附在洛阳门阀体系下的二道贩子,六镇之人更加厌恶。
因此,对于李爽的举动,这些六镇兵非但不怒,心中反而幸灾乐祸。
侯莫陈悦一听这话,面色就变了。
“你们认为大野爽这话可信么?”
这种自断臂膀之事,侯莫陈悦肯定是不会做的,不过周围的六镇兵明显跟他不站在一条道上。
“战和之事,非由我等做主,皆乃刺史定夺。”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弼开口道:
“众兄弟归来,此乃喜事,喝酒!”
李弼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六镇兵听这话之后,却都举起了杯,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篝火映照着一张略显沉默的脸,侯莫陈悦能够明显感受到,这热闹的氛围之中,唯有他一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欢声笑语之中,侯莫陈悦感受到了危机!
……
宴会散去,侯莫陈悦喝得脸红,带着李弼,就在军营之外,找了一间寺院,对峙了起来。
“景和,你来这军营究竟何意?”
侯莫陈悦的怒气形于言表,刚才积郁的怒火与不满,此刻都爆发了出来。
李弼道:
“刺史是何意,六镇的兄弟归来,我前去慰问,有什么不对么?”
“不要再装糊涂了,实话跟我说,我与贺拔岳往来的消息是不是你给大野爽的?”
这话在侯莫陈悦心中装了许久了,今日,借着酒意,侯莫陈悦终于说了出来。
如此说,双方已经算是翻脸了。
李弼心中失望,冷笑一声,道:
“你何以认为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
李弼回道:
“我之意早已经说过,与其和秦王为敌,不如归顺。若真的是我,我需要如此跟你掏心掏肺么?”
这话回荡在殿宇之中,侯莫陈悦听了,一时无言。
李弼更是道:
“你如今在这质问我,说明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你。水洛城中的将领、士兵都是你亲自挑选派出去的,其中都有两三成将领早早与长安那边往来,这略阳城中还会少么?”
侯莫陈悦听了,心中烦躁,挥了挥手,借着酒意,吼了一声。
“别东拉西扯,我就问你,愿不愿与我携手,对付大野爽?”
“便是我帮你,就能对付得了秦王么?”
“我麾下万余秦州精兵,打吐谷浑十万大军都是一战而定,周围之羌胡谁不信服。如今大野爽带着几千兵马和一些羁縻府下的杂兵来了,我坐拥精兵,占据地利,如何打不过?”
“打仗除了靠军备、粮草,重要的是人心。”
李弼说人心的时候,特意说的很重。
“那些人从水洛城回来之后,六镇兵态度就变了,不想打了。我们打不过,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
侯莫陈悦出离愤怒了,冷笑了一声。
“你要是帮我,人心会不在我这边么?便是你一直在想着什么建功立业,这秦州的人心才会如此!”
李弼听了,也越加的恼怒,火气也上来了。
“帮你?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做什么!守着秦州这地,占据着兵马钱粮,然后呢?你是要下陇山,攻占关中,与尔朱氏分庭抗礼么?你守着这秦州能如何,你还想让我帮你什么!”
就在两人争吵的面红耳赤的时候,豆卢光找到了这里,见殿宇之中这幅场景,也来不及理会细节,忙道:
“六镇兵和那些关中逃来的兵打起来了!”
侯莫陈悦酒意霎时间醒了,心中有些慌乱,问道:
“怎么回事?”
“厍狄干、曹泥带着骑兵将我们在城外的戍堡都拔了,那些关中兵马损失惨重,可六镇兵驻守的地方却安然无恙。双方人马回来之后,都说对方是祸患,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侯莫陈悦来不及再与李弼纠缠,忙吩咐道:
“快将他们分开来!”
豆卢光听了,心中也是郁闷,我要是能分得开来,还用来找你么?
侯莫陈悦也反应了过来,道:
“我亲自带兵前去!”
——
水洛城。
夜火凄迷,唯余点点灯火。
风雪之中的水洛城,犹如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巨兽。
侯景匆匆走进了屋子,带着几分喜意。他的身上还有积雪,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来的。
此时屋中,李爽正在写什么,侯景也没看,拱手道:
“大王,事成了!”
李爽顿笔,抬头看了一眼侯景,问道:
“如何了?”
“略阳城中乱了,打了大半夜,侯莫陈悦才将两边人分开。”
李爽一笑,道:
“还不够乱!”
“臣明白,让我们的人再加几把火,弄得略阳城中敌我难分。”
“如此,就太刻意了!”
“大王的意思是?”
李爽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笔锋。侯景在旁等待着,也没有着急,直到李爽写完,将纸拿起来,吹了吹有些未干的笔墨,他才问道:
“大王,可是要有其他动作?”
李爽点了点头。
“拿着这张降书,让军中书吏传抄千份,送到略阳城中。不出三日,本王要让略阳城中所有人都看到,知道。”
侯景接过了这份降书,拱手道:
“臣这就去办!”
等到侯景离开后,李爽走出了屋外,一股凉风吹来,一下子便消去了在屋中待得久了产生的闷热感。
他抬首看着天空,黎明之前,夜色最是深沉,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李爽忍不住叹道:
“这雪该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