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五天前。
    当魏军围攻寿春,打得袁军苦不堪言时,会稽郡也是风波不断。
    山阴县,太守府。
    对于荀攸的不请自来,羊衜的心情十分复杂。
    举棋不定的他既没有驱逐荀攸,但同样也没有和荀攸见面。
    直到功曹虞翻看不下去,劝说道:
    “孟子有言: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荀公达所言若不在理,吾等驱之即可。”
    “如此不闻不问,岂不是自认不如,不战而降吗?”
    闻听此言,羊衜犹豫再三这才答应见他。
    然而等羊衜的人上门请人时,却发现荀攸压根不在驿站。
    一问才知,荀攸访友去了,压根就没有在驿站干等着。
    毕竟如今魏国霸绝天下,羊衜顾忌家族清名置生死于度外,别人可不行。
    会稽郡上下但凡有脑子的官吏都不会得罪荀攸,至于刁难就更不敢了。
    当听到虞翻如此回禀,羊衜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明明这是他的地盘,但羊衜却反而感觉荀攸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不过在深吸一口气后,羊衜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
    “可知他去何处访友了?”
    “上虞县!”
    虞翻解释道:
    “荀公达在驿站留有书信,言其受蔡公所托,去探望上虞县长顾雍。”
    听到这里,羊衜顿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要知道浙水与谷水在富春山脚下合流之后便形成浙江(富春江)。
    而上虞县就在山阴县下游,两者一衣带水,近在咫尺。
    荀攸此举,无疑是在告诉他会稽郡并非他一家之地。
    但偏偏羊衜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蔡邕不仅仅是他外舅,更是顾雍的老师。
    他可以不顾尊亲之谊,但却不能阻止别人尽师生之礼。
    非礼之事,纵然他是太守也不能随意行之。
    更别说顾雍本身也是出身士族名门,吴中顾氏的力量也不是好惹的。
    想到这里,羊衜有些颓然的叹了口气。
    “也罢,就以吾的名义给他下个帖子吧。”
    “告诉荀公达,吾将在家中恭候!”
    ……
    当晚,荀攸便乘舟而至。
    对于荀攸的来意,羊衜其实心知肚明。
    故此两人刚刚寒暄坐罢,他便率先道:
    “今日私宴,不谈公事。”
    说罢羊衜便主动敬了荀攸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然而荀攸却嘴角含笑的不为所动。
    但羊衜饮罢,他方才不紧不慢道:
    “既如此,我倒是想问府君一个问题——何为公,何为私?”
    不得不说,荀攸果然利害,一眼就看穿了羊衜的套路。
    他如果顺着羊衜的这话和他大谈什么亲友连襟,恐怕立刻会被羊衜拿公理大义堵死,让他有口难辩。
    故此荀攸不等羊衜回答,便眼神犀利看着他道:
    “会稽安定,是公还是私?”
    “扬州太平,是公还是私?”
    “天下治乱,是公还是私?”
    面对荀攸的层层逼问,羊衜只能无奈道:
    “这些自是公事”
    可荀攸却没有放过他,反而指了指案几上的江东佳肴,讥嘲道:
    “既如此,吾敢问足下,君既为会稽太守,不知是会稽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是泰山羊氏的家声重要?”
    羊衜不能答,只能默默又喝了一杯浊酒。
    荀攸见状摇了摇头,也不继续逼问,反而怅然轻叹道:
    “吾主曾言:天下之事就坏在一个私心。”
    “君王为一己之私不顾黎民百姓,是故社稷坏了。”
    “地方长吏为个人私利不顾民生疾苦,故此天下乱了。”
    “某些人虽读圣贤书,书香门第,但行的却是禽兽之事。”
    “如此家声,何荣之有?”
    好家伙,荀攸这话一出那是直接猛戳羊衜的肺管子。
    羊衜这边才喝到一半,就被气得血气上涌,呛得咳嗽连连。
    好半天才缓过气的羊衜立刻眼神冷厉的瞪着荀攸:
    “阁下此言说的是谁?还请明言。”
    “我泰山羊氏虽弱,但也容不得宵小之辈如此污蔑!”
    此刻羊衜愤怒之下甚至都已经决定了,荀攸如果不把这句话解释清楚,那么他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助刘繇平定扬州,以此保他泰山羊氏清名不失。
    然而见他这个反应,荀攸不仅不害怕,反而洒脱一笑:
    “府君此言大谬!”
    “这天下间的衣冠禽兽太多了,又岂是我能一言而决的。”
    “然纵我不言,青史自有公论!”
    说到这里,荀攸方才端起案几上的耳杯缓缓饮下。
    待浊酒入腹,他方才眼神诚挚的看着羊衜又重新问了一遍:
    “是故,到底是会稽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是泰山羊氏的家声重要?”
    说罢荀攸也不等羊衜回答,便笑着感慨道:
    “此问府君可以不回答,我亦不需府君回答。”
    “可府君所行,日后必被载于青史之上,是否曲直,终有定论!”
    “昔日吾主重厘义利时曾言:”
    “以私义谋公利者,其人可灭!”
    “以私利乱公义者,其心可诛!”
    闻听此言,羊衜的脸色终于变了。
    毕竟他本来就把家族历代积攒下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眼下荀攸拿他最珍视的东西来否定他,羊衜顿时就乱了分寸。
    一时间,羊衜的眼神有些茫然。
    此时此刻,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羊衜甚至忍不住在心中不断的反问自己:
    他帮魏国真的会有碍家声,玷污羊氏清名吗?
    若他帮刘繇平定扬州,又真的会光宗耀祖,为后世称颂吗?
    不知道!
    他现在真的很难确定了!
    良久,饭菜都有些凉了,羊衜方才再次抬头,眼中满是茫然。
    荀攸见状便明白他的计策已经成了。
    这叫“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打的就是羊衜的软肋。
    与此同时,羊衜思量无果之后终于看向荀攸问道:
    “既如此,这天下到底还有什么公理道义?”
    而荀攸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肃然道:
    “自是有的!”
    “吾主于书院所授‘国学四句教’,便是吾辈亘古不变的大义!”
    “凡吾辈士人,若能践行此志,自可俯仰无愧于天地!”
    闻听此言,羊衜茫然的眼神终于渐渐凝聚。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回他是真的被荀攸说服了!
    因为当他接受了荀攸的观点之后,心中只感觉一阵久违的安宁,再无前段时间举棋不定,惴惴不安的感觉。
    念及此处,羊衜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公达兄当真有古之纵横家风范,吾服矣!”
    “也罢,自今日起会稽郡归魏了!”
    荀攸闻言哈哈一笑,也不计较羊衜的吐槽,当即开心的与他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然而好事多磨。
    羊衜这边好不容易被荀攸说服了,不想刘繇却不安分了。
    还不等会稽郡的使者前往寿春送上降书,收到风声的刘繇竟然不顾尚且在曲阿县垂死挣扎的许贡,转而派遣严白虎屯兵钱塘,攻打余暨。
    想必刘繇心里也清楚,一旦会稽郡也成了魏国之地,那么他纵然全据吴郡也依旧身处死地,再无一点希望!
    而许贡本来眼看着就要被灭了,结果就因为刘繇的分兵,顿时给了许贡机会,让他得以流窜入太湖,再度顽抗起来。
    不过许贡的走运了,但是会稽郡却倒霉了。
    羊衜本人并不擅长兵事,猝然之间面对严白虎的猛攻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而荀攸虽然已经去信走海路求援,但援兵到来也要一定时间。
    幸而功曹虞翻在危急之事挺身而出,身先士卒,阵斩严白虎之弟严舆,这才稳住了会稽郡的阵脚,没有让局势败坏。
    说来虞翻也不是一般人物,其人乃故日南太守虞歆之子,余姚虞氏亦是会稽郡大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羊衜任命为功曹。
    不过经此一遭,羊衜才知道虞翻武艺兵略竟然也如此出众。
    于是在荀攸的建议下,他干脆将郡兵交由虞翻指挥,令其掌全郡军事。
    而虞翻也果然没有辜负两人的期望,在稳住前线阵势之余,还说服了会稽郡内的士族豪强,又征调了各家私卒族兵三千余人。
    结果就在寿春城破,袁术自缢的那天,虞翻在余暨城外大败严白虎所部,不仅击溃了刘繇麾下军队,还反攻进入吴郡,一举夺去了钱塘、富春、余杭三县。
    本来还情势大好的刘繇,转眼间竟然就陷入许贡与虞翻的夹攻之间,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