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崇祯,在休整两日后,也正式开始以皇帝的身份,在南京处理政务,接见臣工。
这一日,在修饰一新的南京行宫的正殿内,崇祯举行了南巡抵达南京后的第一次正式大朝会。
殿内庄严肃穆,香炉袅袅。
在京的勋贵、南京六部九卿、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留守官员、以及应天府、上元、江宁两县的主要官员,济济一堂,按品级肃立。
朝会进行到中途,崇祯看似随意地提起了一个话题:
“朕自京师南来,一路见江南富庶,甲于天下,心甚慰之,然则,朕观南京街市,虽人物阜盛,商贾云集,然道路狭窄,车马难行,阴雨则泥泞不堪,晴天则尘土飞扬,实与留都气象不甚相称。”
“相比之下,京师经数年整饬,街衢宽广,路面平整,车马驰道,百姓称便,不知我南京,何日方能如此啊?”
皇帝的话音刚落,殿内一些曾因公去过北京、见识过北京近年道路整修成果的官员立刻出列附和。
他们确实对北京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印象深刻,此刻听皇帝提起,纷纷盛赞北京道路之便利,并委宛表示南京作为留都,道路状况确实有待改善,若陛下有意整修,实乃南京百姓之福云云。
其他官员勋贵起初不明就里,但见皇帝似乎有意修缮南京道路,这也算是惠及地方的德政,且工程本身就能带来许多“油水”和机会,于是也纷纷出言表示支持,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皇帝“体恤民情”、“重视留都建设”的颂扬之声,气氛颇为热烈。
然而,崇祯接下来的话,却让这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只见崇祯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用一种仿佛商量家常般的轻松语气说道:
“众卿家有此共识,朕心甚慰,修桥铺路,乃利国利民之善政。然则,国库近年虽稍宽裕,然用度亦繁,辽东用兵、各地赈济、河工漕运,在在需钱,一下子要拿出几千万两银子来修南京城的路,朕亦是捉襟见肘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下面臣子们的神色变化,只见不少人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崇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朕思忖良久,忽然想到,诸位爱卿久居南京,于此地情深意重,南京之繁荣,亦赖诸位经营之力,这南京城的道路,诸位与家人眷属日日行走,与各家生意息息相关。”
“若道路整饬一新,于公于私,皆大有裨益,不若此次修路之资,便由南京官绅商民捐助如何?朝廷可给予倡导,并派遣能员督办,确保工程质效。”
“至于出资者,朕亦不吝褒奖,可勒石记名,流芳后世,众卿家以为如何?”
捐助?
皇帝不出钱,让我们出钱修路?
此言一出,刚才还一片颂扬声的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官员、勋贵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那些家资丰厚的,更是心中咯噔一下。
刚刚被朝廷用“走私”的名义割了一大块肉,伤口还没愈合,这又要来“劝捐”修路?这简直是拿着钝刀子一点点割肉啊!
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抵触,甚至愤怒。
当下便有几位性急的、或是自诩清流的官员,脸色涨红,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出列谏言,陈说朝廷不应与民争利、不应再行摊派云云。
然而,还没等他们迈出脚步,崇祯那看似温和、实则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同时,他那平淡却重若千钧的话语再次响起:
“众卿家,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事宜之后,朕对诸位之家资底蕴亦略知一二,想来这修路所需之资,于诸位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当不至伤筋动骨吧?况且,此乃造福桑梓、惠及子孙之善举,功德无量啊。”
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响!
“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事宜”——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勾起了所有人对不久前的恐惧回忆。
锦衣卫如狼似虎的探查、抄家、以及不配合者家破人亡的下场!
眼下皇帝对大家的家底几乎可以说是门清,谁有多少钱,皇帝心里门清,谁别想装穷!
那些原本想站出来反对的官员,像被掐住了脖子,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勋贵们更是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与惶恐。
皇帝这是摆明了要借修路之名,再让他们“放一次血”。
可他们能拒绝吗?敢拒绝吗?
上次的“走私事件”已经证明了皇权的铁腕和太子的手段,此刻若再触怒天颜,恐怕就不是“捐钱修路”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就是抄家灭门之祸!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勋贵之首、魏国公徐文爵率先出列。
他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撩袍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圣明!修桥铺路,乃千古善政!陛下心系留都,体恤民情,欲整饬南京街衢,实乃南京百万军民之福!臣等世受国恩,久居南京,于斯地有深厚感情。”
“今陛下有命,臣等敢不竭诚报效?臣魏国公府,愿首捐白银五十万两,以助工役!略尽绵薄之力!”
有了魏国公带头,其他勋贵如诚意伯、镇远侯等,也只得硬着头皮,纷纷出列,你十万,我八万,他五万地报出认捐数额。
文官们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反抗无益,也只能跟着表态,根据品级和“家底”,认捐数目不等的银两。
转眼间,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大殿,又变得“热闹”起来,只不过这次是争先恐后的“认捐”之声。
很快,初步统计的认捐数额便已超过四百万两,而这仅仅是朝会上的初步表态,后续在南京及周边州府推行开来,加上商人们的“踊跃”捐输,达到朱慈烺预估的修路所需款项,并非难事。
看着殿下跪倒一片、口称“愿为陛下分忧”、“此乃利国利民之善举,臣等岂敢推辞”的臣子们,崇祯坐在龙椅之上,脸上露出了真正愉悦的笑容。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真正掌握了主动权。
他微微抬手,温言道:
“众爱卿平身,尔等急公好义,心系社稷,朕心甚慰,待工程告竣之日,朕定当论功行赏,勒石记名,使尔等善举,青史留芳!”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其中包含的滋味,恐怕只有跪在地上的诸位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朝会散去,皇帝要“劝捐”修路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并向着扬州、苏州、杭州等富庶之地蔓延。
官绅富商们闻讯,自然是有人肉痛,有人抱怨,但也有人从中看到了商机——参与如此浩大的工程,其中的物料采购、人力雇佣、沿途商业开发,蕴含的机会太多了。
更何况,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一个“急公好义”的名声,甚至得到朝廷的某些政策倾斜,比如税收优惠、专营权等,长远来看,或许并不亏。
于是,在最初的惊愕与不满之后,一股“认捐”的风潮开始在江南官绅商贾中蔓延开来。
毕竟,出钱修路,总比被抄家要强得多,这笔钱就当作是“花钱消灾”、“投资未来”了。
至于百姓,听说要修路,自然是一片欢腾,谁不盼望走在平坦宽敞的大道上呢?
几天之后。
南京行宫,承运殿东侧的偏殿,如今被临时辟为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书房。
窗外春日和煦,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洒入殿内,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崇祯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奏疏,目光在那一行行令人眩晕的数字上反复逡巡,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却又极力想保持镇定的复杂神情。
这是由户部南京清吏司郎中、会同南京锦衣卫、镇守太监三方共同核查呈报的,关于“留都及南直隶各府州官绅商民,为助修南京城池、两京御道,自愿报效钱粮”的第一期汇总清册。
册页上,一笔笔数字清晰罗列,来源明确,分门别类:南京勋贵魏国公、诚意伯、镇远侯、灵璧侯等三十多家合计认捐八百五十万两。
南京及应天府文武官员合计认捐五百八十万两,南京城内及周边的富商巨贾合计认捐一千二百万两。
扬州府盐商总会认捐六百五十万两,苏州府、松江府丝绸布匹商帮认捐四百二十万两,浙江杭、嘉、湖三府商会认捐三百万两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仅仅半月之内,汇总到南京户部承运库的“认捐”银两,已达骇人听闻的四千一百余万两!
而且,后续来自徽州、宁国、乃至江西、湖广等地商帮的“报效”款项,还在源源不断地汇入途中。
最终数额,极有可能突破五千万两大关!
“四千一百余万两”
崇祯喃喃自语,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他放下奏疏,端起御案上的青花盖碗,想喝口茶定定神,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他索性放下茶碗,身体向后靠进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了多年的浊气与压力,都一并呼出。
这个数字,太不真实了!简直像一场梦!
不,即便是他最荒诞的梦境,也未曾出现过如此多的白银!
就在三年前,他还是那个为了几十万两辽东军饷、为了十几万两剿匪粮草在乾清宫里急得团团转,不得不拉下脸面向勋贵、向太监、甚至向皇亲国戚“劝捐”,却屡屡碰壁、受尽屈辱的穷困天子。
那时的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看着空空如也的內帑和捉襟见肘的国库,感觉整个大明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独坐,对着列祖列宗的画像,羞愧、惶恐、绝望,几乎看不到前路。
然而,仅仅三年!弹指一挥间!形势竟已天翻地覆!
流寇基本平定,辽东建奴遭受重挫,国库存银日渐丰盈,如今,仅仅是为了“修路”这么一件“锦上添花”而非“救急救命”的工程,南方的这些官绅商贾,竟能如此“踊跃”地掏出数千万两白银!
这简直是简直是匪夷所思!
崇祯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朱慈烺那张年轻、沉静、却又时常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邃与笃定的脸庞。
是了,这一切变化的根源,都在于烺儿!
是他,在朝廷最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整顿京营,编练新军,是他,提出了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切中时弊的新政。
若无朱慈烺,大明哪有今日这般蒸蒸日上、国库充盈的气象?
自己恐怕还在那紫禁城的深宫里,焦头烂额地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着那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吧?
想到这里,崇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骄傲、庆幸,以及一丝淡淡怅惘的复杂情绪。
他欣慰于国势的好转,骄傲于有子如此,庆幸于上天终究没有抛弃大明,却也怅惘于自己这个父亲、这个皇帝,在许多事情上,似乎已越来越依赖于这个年轻的儿子。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丰盈是实实在在的,大明的中兴曙光也是真切切的。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奏疏上,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畅快的笑容。
“来人。”
崇祯唤道。
一直侍立在御案侧后方阴影中的太监立刻无声无息地趋前两步,躬身道:
“老奴在。”
“将这奏疏,誊抄一份,用六百里加急发往北京,呈送内阁诸位阅览,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老奴遵旨。”
太监恭声应道,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沉甸甸的奏疏退了下去。
崇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窗外行宫花园中盛开的繁花与葱茏的树木。
南京的夏天,比北京来得更早,也更浓郁。
暖风拂面,带来花草的清香,而他的思绪,却随着这春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