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黎京,时间是8月27日的凌晨0点,港口的一角。
港口一角,顾文裕坐在公共木椅上玩着手机,苏子麦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此刻夜色如同一片幕布般罩在港口上,四周空寂无人,远处的风车正慢悠悠地旋动着,潮浪起起伏伏,拍击在岸边碎成浪花。
过了一会儿,顾文裕忽然头也不抬地伸出右手,从风衣袖口中伸出拘束带。
拘束带如同一条机敏的小黑蛇那样,缓缓往下落去,从他的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枚十元硬币,而后缠住硬币,把硬币塞进旁边那台自动贩售机的投币口。
紧接着,黑色的拘束带点击自动贩售机的屏幕,购买了一瓶罐装啤酒和一瓶旺仔牛奶。
“滴滴”的声音里,两瓶饮料“哐当哐当”地落进机器底部的开口中。
苏子麦这时才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拘束带从取物口里取出了两瓶饮料,而后缩回公共木椅上。
它一边把旺仔牛奶递给了苏子麦,一边把啤酒罐的瓶盖拧开,“咔”的一声,塑料罐里有水汽冒了出来。
苏子麦默默地伸出手来,从拘束带那里接过牛奶,而后和那根拘束带握了握手,用力地晃了两下,以表谢意。
顾文裕懒得伸手接住饮料,拘束带把啤酒递了过来,就好像一个贴身女婢伺候着主人。他垂着头凑近瓶口喝了一口,瞳孔里映着手机屏幕上的荧光。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来,从拘束带那里接过啤酒。
“你能不能松开?”顾文裕忽然问。
“就不。”
苏子麦冷哼一声,她一边低头喝着旺仔牛奶,一边抓着拘束带晃来晃去。
“你是小学生么?”
顾文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把拘束带从苏子麦的手里强行抽了回来。
而后,他拿着啤酒罐从木椅上起身,坐到港口的围栏上,他喝着饮料,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大海,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繁华闹市,瞳孔里就好像映着一片星海。
“你以前都不喝啤酒的。”苏子麦忽然说。
“为什么不喝?”
“我没见过你喝。”
说着,苏子麦提着旺仔牛奶爬到围栏上边,坐在他身旁发着呆。
两人默默坐在围栏上,晚风拂过波涛汹涌的海面,吹打在他们的脸颊上。
“我以前也喝酒……”顾文裕抬头望着远方,漫不经心地说,“每次一过年就和一个朋友在这里看烟花,喝啤酒。其实我不喜欢喝这玩意,但他喜欢,就陪他了。”
“你怎么不叫上我?”
“你?你忙着和你的女同老师到处跑呢。”
“怎么可能?我是今年才成为驱魔人的好不好?认识我团长还不到半年呢。”苏子麦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以前你过年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一起玩?”
“哦……那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去旅行吧。”
苏子麦一愣,“真的?”
“嗯……其实我和很多人约了要去环球旅行,都能组一个旅行团了。”
“切,我还以为你只找你的好妹妹呢,真无聊。”苏子麦忽然没了兴趣,“一说到旅团,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懂了,以后我的旅行团就叫做‘纸尿裤旅团’吧。”
“滚,你再拿这个开我玩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说着,苏子麦狠狠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指了一下深夜的大海
“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把我从这里扔下去呢,能不能有点骨气?”
“君子能屈能伸……等以后我偷偷修炼变强,变得比你厉害了,看你还得不得意。”
“你认真的么?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说着,顾文裕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到点了。走吧,上飞机。”
“说是上飞机,但要怎么去?”苏子麦看着他的眼睛,不解地问。
“抓好我。”
顾文裕说着,戴上了暗红相间的面具,摁下耳侧的固定键,用拘束带轻轻地搂住苏子麦的背部,把她抱了起来。
紧接着,透明的拘束带形成了一片蝶蛹般的薄膜,将他和苏子麦的身体罩住。
进入变色形态过后,他抱着苏子麦,抓住一根根拘束带飞荡在黎京的上空,如泼墨一般,拘束带不断在夜空中飞溅、延展。
二人的身影好像被吊在戏台上的纸人那样,在夜风中一起一落,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
“但这个点真的会有飞机?我就没见过晚上十二点起飞的飞机。”苏子麦大声问,她的声音被拘束带隔绝,只有黑蛹才听得见她在说什么。
“那是异行者协会安排的私人飞机。”黑蛹解释道,“几点起飞的都有,大半夜执行任务的异行者不在少数。”
“哈?飞机上有谁,不会是你最爱的吞银吧?”
“吞银?”
念到这个名字,黑蛹耸了耸肩膀,低低地呵笑了一声,又一次抓住拘束带,从一座高空作业平台上方飞越而过。
他讥讽道,“吞银鼠鼠还是留在这里当他的黎京扛把子吧。正好他最近名声回暖,大家都认可他接替蓝弧的位置了,可别再跑出去丢人了。”
苏子麦听不太清楚,顾文裕的声音夹杂在荒腔走板的广告词中,城市上空的LED屏幕正在一刻不停地放着化妆品的广告,好笑的是广告还刚好是吞银代言的。
“不是吞银,那飞机上的人是谁?”她想了想,又一次问。
“虹翼。”黑蛹回答。
“你疯了?”苏子麦打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我们要和虹翼的人坐同一架飞机?”
“你怕什么?”黑蛹语气平静地说道,“飞机上的可是你未来的大嫂,提前熟络一下不好么?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要一起坐飞机到处旅游。”
“那个白毛小不点?”
苏子麦挑了挑眉,立马想起来了。那天跑到他们家里来,抱着顾绮野的抱枕,在顾绮野的房间里睡着的那个白发女孩。
“不然呢……到这里就先别说话了。”黑蛹顿了顿,“不管我隐蔽气息的能力有多强,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毕竟对方再怎么也是天灾级,得稍微尊重一点点。”
“再怎么也是天灾级?”
苏子麦眼皮微微一跳,心说自己这个老哥到底在这段时间里变强了多少,才有底气这么说话啊。一想到这儿,她的自尊心又隐隐作痛了。
无声无息间,黑蛹带着苏子麦来到黎京国际机场。
国际机场里有一块区域是特意为异行者协会的工作人员准备的,他在那里看见了一架私人飞机,就好像白色巨鸟匍匐在大地上。
其实异行者协会大楼的底部也有一座私人机场,更加隐秘,也更加安全;不过那座机场一般只有虹翼成员亲自申请权限才能使用,显而易见,尤芮尔懒得那么做。
很快,黑蛹便带着苏子麦登上了飞机。
飞机上共有三个乘客舱室,他抱着苏子麦,缓缓走进最靠内的一个舱室。
黑蛹收敛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乘客舱最深处的位置,然后把抱在怀里的苏子麦慢慢地放了下来。
两人坐到了最靠边的座位上,黑蛹用拘束带在半空中包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将他和苏子麦的身影裹在内部,稍微在球体表面留了一点缝隙,方便透气。
从外界看来,这个拘束带球体是透明的,因此即使调用飞机的监控录像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到了这一刻,苏子麦总算得以松一口气。
打从进入机场过后,她全程都无意识地憋着气,差点都忘记自己还可以呼吸。
这一会儿,苏子麦坐在座椅上,沉默地打量着四周。
舱室内空荡荡一片,打理得非常整洁干净。
苏子麦时而看看机窗外头,时而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黑蛹的侧脸。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我现在可以说话?那个白毛小不点在第一个舱室坐下了,离我们挺远的。”
黑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机静静地玩着扫雷。
见黑蛹不说话,苏子麦弱弱地问道:
“不行么?”
“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们一直都可以说话。”黑蛹忽然说,“拘束带能隔离声音,她听不见我们交流的声音。”
“哈?”
“哎,我只是嫌你话太多而已。”黑蛹耸肩,“我需要控制的人太多了,又是亚古巴鲁,又是小年兽,夏平昼那边还在和白鸦旅团的人对话,哪有空搭理你。”
“我没他们重要么?”苏子麦想了想,而后问,“凭什么你和他们说话,却不理我?”
黑蛹用拘束带扶着额头,微微叹了口气。
他心说怎么小麦同学你动不动就委屈起来了,果然还是假死脱身的后遗症么,如果不是为了瞒过救世会的眼睛,方便日后对于救世会基地的隐秘调查,他也不会选择在无人岛上假死了。
而这么一通假死下来,他看得出苏子麦现在可是对他怨念满满,和以前不一样,每说一两句话就得无理取闹一通,说着说着动不动眼睛就红了。
但顾文裕也能理解,这些天老妹都已经几乎崩溃得不能再崩溃了,结果一扭头发现原来自家老哥没死,换什么人能不生气?
黑蛹扭过头,默默地对上了苏子麦的眼睛。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而后黑蛹缓缓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用拘束带握着,移过去戴到了苏子麦的脸上。
“给你玩,不客气。”他说。
“我不要。”
苏子麦说着,却是从拘束带手里取走那个面具,低垂着眼,拿在手心里静静地把玩着。
“我只是有点累而已,最近事情挺多,没有嫌弃你话多的意思。”顾文裕说。
“我也只是很想你,想和你多说一点话而已。”苏子麦轻声说。
“我知道,对不起。”
“你一直在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哪怕有一次……”她顿了顿,“多在乎我一点?”
顾文裕愣了一下。
月光透过机窗照进了漆黑的舱室,落在了苏子麦的脸上,她的眼圈微微红着,右手轻轻摩挲着面具上的纹路。
“我知道了……睡觉吧,睡一觉就到冰岛了。”
说完,顾文裕便从她脸上收回了目光。
他把后脑勺倚在椅背上,闭着眼歇息,苏子麦则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发了一会呆,而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抱着面具沉沉地睡着了。
飞机沿着起飞跑道向前滑行,过了一会儿,在隆隆的引擎声中升向夜空。
这时,顾文裕忽然睁开眼,透过拘束带感官,静静地观察着一号舱室里的白发少女。
尤芮尔正在向这边走过来。
顾文裕屏住了呼吸。
但好消息是,她只是到中间通道上厕所而已,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垂眼看了看苏子麦的睡脸,又一次阖上了眼睛。
不过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与此同时,黎京,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旧书屋里。
这家旧书屋坐落于一条深巷中,平时少有人来往。书屋的主人刚刚去世不久,于是苏蔚花了点银两,便把这里买了下来。
这两天顾家父子都待在火车恶魔的车厢里,苏蔚则是待在旧书屋里泡茶看书,顺便闭关疗伤。
白鸦旅团一战过后,可以看见苏蔚的头发白了几分,脸上的皱纹和黑斑已经掩饰不去。
此时此刻,柯祁芮倚着老旧泛黄的书架,抱着肩膀向苏蔚转告一些来自顾家父子的情报,大多是昨晚在车站里发生的事。
“会长,事情就是这样。”柯祁芮说。
“文裕还活着?”
苏蔚怔怔地呢喃着,扶了扶眼镜。
“对,是有这个可能。”柯祁芮点点头,轻声说,“据顾绮野和顾卓案所说,顾文裕要我们去冰岛的霍夫斯冰川,他会在那里把真相告诉我们。”
她顿了顿:“同时,那里也是救世会的基地。”
苏蔚低垂着头,皱着眉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还带走了小麦?”苏蔚沉吟着问。
“嗯,顾文裕说是会把苏子麦一起带去冰岛,似乎是想要以此威胁你们。”柯祁芮说着,叹了口气,“但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蔚点点头,低声道:“我也觉得,文裕那小子就算平时喜欢整些鬼点子,也不可能会拿小麦的性命开玩笑。”
“但我认为……不排除这是救世会的阴谋的可能性。”柯祁芮低声说,“毕竟我们之前也见过他们的人造人,和精神系异能者。”
她压低了声音,“有两个可能摆在我们面前,一是顾文裕还活着,他被救世会的人精神控制了;二是顾文裕已经死了,救世会利用他的基因造出了一个人造人,所以才能使用拘束带异能。”
苏蔚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没有选择回应这个说法,而是开口问:
“绮野和卓案呢,他们怎么不亲自来见我?”
“他们……他们两人现在的心情也很乱,所以才让我把这件事转告给你。”
“这样啊。”
柯祁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苏蔚的侧脸。
“会长,你打算跟他们去么?”她问。
这时,苏蔚却忽然笑了,“那个臭小子,居然有可能还活着么……就算是假的,我也没理由不去啊,外孙女还在他手里呢。”
柯祁芮收回了目光,垂目看着窗外孤寂的深巷,一抹月光落在墙上的旧书屋宣传页上,那是苏蔚今天才亲手刚贴上去的。
为的是宣传一下这间书屋,希望有人可以来看看。
“你只是在找一个理由说服自己。”柯祁芮想了想,“其实你更想平静地过日子吧。”
“是啊,我到现在一把年纪了,才理解我女儿的感受。”苏蔚感喟道,“苏颖她也只是想要自己的家人平静地过日子,所以才会和我这个老头子扯清关系。”
“既然这样,那我不建议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冰岛。”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告诉你这件事,只是因为我觉得瞒着你不太好,”柯祁芮顿了顿,轻声说,“毕竟我们都希望顾文裕还活着,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不对么?”
苏蔚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鼻梁,闭着眼睛缓了一会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勾起嘴角,开口说:
“告诉卓案他们,我会一起去冰岛。”
柯祁芮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我就知道。”
苏蔚睁开了眼睛,把眼镜放进盒子里,而后抬眼看向她:“他们现在在哪?”
“还在我的火车恶魔上,我们在等着和湖猎的人汇合。”
“湖猎么?”
苏蔚抬起头来,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回到黎京的这两天,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专心疗伤,没怎么过问外界的事情。
“对,林醒狮和诸葛晦已经调查出来了,控制了周九鸦和钟无咎的人就来自于救世会。”柯祁芮说,“所以,他们要和我们一起前往冰岛,一探究竟。”
“原来如此。”苏蔚抿了抿嘴角,唇边的皱纹清晰可见,“那听起来倒是有底气多了,总比我那个鲁莽的女婿要可靠。”
“那我们现在就动身?”
“不着急,童子竹去哪了?”苏蔚又问。
柯祁芮叼起了烟斗,回答说:“童子竹回来之后,在第二天早上就已经走了。”
“走得那么急?”苏蔚一愣。
“嗯,她说要去外面散散心,不想继续打打杀杀的,还说让你这个老东西保重好身体,一把年纪就别瞎折腾了。”
苏蔚笑笑,“这孩子还是老样子啊,我在她小时候管不住她,长大后就更管不住了,就和苏颖一样。”
他叹了口气,“算了,只希望她以后别做出什么像加入旅团这样的蠢事。”
“不会的,她加入旅团是为了寻找苏颖,现在目的已经解决了。”柯祁芮低声说。
苏蔚缓缓从老人椅上起身。
“走吧,我们去见绮野他们。”
“嗯。”
不过多时,二人便乘坐着黄色的出租车,来到了老京麦街区旧址的前方。
他们在废墟里步行了片刻,便找到了那座废弃火车站,挪步走入其中,越过黑黢黢的通道,来到空寂的7号站台上方。
此时在火车恶魔的前方,有两个人影正等待着他们。
“岳父,你来了。”顾卓案说。
顾绮野低声说,“外公,你还是来了,这些天都太麻烦你了……”
苏蔚微微一笑,沉默着看了两人一眼,而后抬起手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便走进了火车恶魔的车厢里头。
顾卓案沉默了片刻,跟着他走进了车厢里。
顾绮野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便缓缓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了柯祁芮。
他问:“许三烟不来么?”
柯祁芮摇摇头,“不来。三烟本来就已经打算退休了,在海帆城帮我们拦下旅团,已经是他最后的心意了。他回老家结婚去了,有个女孩在等他,等了很久。”
“挺好的,我也不希望无辜的人被卷进这件事里。”顾绮野点点头,轻声说。
“虽然三烟不会来,”柯祁芮忽然勾了勾唇角,“但我为你们带来了一个朋友,其实我来黎京就是为了去找他。”
说完,她身后忽然走来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那人头戴中世纪鹰喙骑士头盔,身披灰蓝色的长披风,腰间插着一把刺剑。
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落在车站的地面上,好似一头孤傲的猎鹰。
顾绮野抬眼看着走来的人影,忍不住微微一愣,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幕泷?”
闻言,幕泷抬起头来,隔着头盔凝视着顾绮野的眼睛。
空寂的7号站台上,二人四目相视。
“顾绮野,还是那句话……等和救世会完事,我再来找你算账。”撂下这句话,幕泷便从顾绮野旁边掠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厢。
顾绮野默然不语。
柯绮芮抱着肩膀倚在车厢壁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吸了一口烟,而后垂着眼开口道,“你们的关系还是那么好。”
“请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顾绮野低声说。
“其实我觉得他已经没那么恨你了。”
“是么,我倒宁愿他还恨我。”
说完,顾绮野已经挪步回到了车厢内部。
柯祁芮侧过头来,看着灯火通明的车厢里映出来的一个个人影,心说那么,最后就只剩下湖猎的人还没到了。
“对了……那个奇闻使王子和那条鲨鱼会来么?”她转念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