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门前白幡飘动,灵堂正中摆放着萧铭的灵位。
楚王亲自扶灵,面容哀戚。
朝中大臣们列队祭拜,许多人眼中含泪。
“这……”萧铭的声音哽住了。
内院里,萧铭的长子,那位在父亲生前劝他不要辞官的儿子,此刻跪在灵前痛哭流涕。
“父亲!儿子错了!儿子不该让您含恨而终!”
儿媳搂着两个孩子,泪水浸湿了衣襟:“公公,您最疼爱的孙儿孙女还等着您教他们练字习武呢……”
一向冷静自持的侄子,此刻也捶胸顿足:“叔父!侄儿不该如此啊!早知如此,侄儿就算拼了这顶乌纱也要让您解甲归田!安享晚年!”
那位自己的朝中好友也在场,他伤心欲绝,并与萧家儿女们诉说着与老将军曾经的点滴回忆。
他们两人一文一武,一起成家立业,接着看着他们的子女降生。
当初萧铭是多么的高兴啊。
说着说着,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看着这一切,宋宴沉默不语。
他见过太多人世间的虚伪,但此刻镜中展现的悲痛如此真实,让他无法质疑。
只是……
萧将军前半生轰轰烈烈,晚年凄凉孤独,却在死后获得了真正的理解与爱戴。
真是奇怪。
萧铭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触摸虚幻的家人,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们……他们……”
蓑衣翁平静地看着萧铭:“看清楚了么?”
萧铭愣愣地点了点头:“看清楚了。”
“可有什么想说的?”
萧铭沉默不语,低声喃喃:“我想回去……”
“他们也许是认识到错误了。”
“人都是这样,只有到失去的时候才懂得追悔莫及,也许他们已经悔改了。”
萧铭突然转身,朝着蓑衣翁深深一拜:“求您把我的阳寿还给我!让我回去罢!”
宋宴倒吸一口冷气。
逆转生死,即便是修仙者也难以实现吧?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蓑衣翁竟然轻笑了一声,爽快地点了点头:“好啊。”
“前辈!”宋宴忍不住出声,“这……这合乎天道么?”
蓑衣翁转向宋宴,斗笠下的目光如有实质:“小娃娃,天道无常,萧铭命不该绝,我只是纠正一个错误罢了。”
他顿了顿:“况且,萧铭自然不能在凡人的眼中,无缘无故醒来,你要一同前往萧府。”
“这……”
宋宴微微一愣,思索片刻,不知道这位老前辈为何要让自己参与此事。
但他可不敢拒绝,很快就应了下来:“晚辈遵命。”
得到了仙人的同意,萧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向蓑衣翁和宋宴二人作揖。
小禾好奇地问蓑衣翁:“老爷爷,萧将军回去后,会记得死后看到的这一切吗?”
蓑衣翁意味深长地笑了:“记得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
宋宴看向萧铭,老将军的眼中已重新燃起生命的光彩。
蓑衣翁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翠欲滴的叶子,轻轻放在萧铭掌心说道:“含在舌下,走进灵堂,躺在你的身体里。”
“你便可‘起死回生’了。”
……
郢京之内。
暮色沉沉,萧府门前白幡飘动。
镇国大将军的丧事,要连办一个月,如今刚刚过去一半儿。
宋宴一袭白袍立于阶前,衣袂无风自动。
他面上显化玄厄拜灵覆面,斗笠低垂,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来者何人?”守门侍卫警惕地按住刀柄。
宋宴不语,只是轻轻抬手。
刹那间,萧府门前悬挂的白灯笼齐齐熄灭,又在他指尖一点金光中重新亮起,只是变作了喜庆的红光。
侍卫们骇然后退,宋宴已迈步入内,声音在整座萧府之中回响:“贫道童楚坪,特来解一段因果。”
灵堂内,萧家众人正沉浸在悲痛中。
忽见一白衣道人飘然而入,长子萧恒强忍悲痛,走上前来:“这位道长,家父新丧,不便待客……”
宋宴道袍大袖一挥,灵堂内烛火骤然大盛,映得他身影如真似幻。
“萧将军阳寿未尽,命不该绝。贫道受天机指引,特来相救。”
“荒谬!”萧恒怒喝道:“哪里来的骗子,此处可是镇国大将军府,容不得你在此处行骗!”
萧家其余人,也都纷纷走上前来,怒骂宋宴装神弄鬼。
官家当即唤来萧家亲卫,要将这道士赶出萧府。
宋宴不待他们争论,灵力一动,将众人缓缓推开,行至棺椁前。
指尖一抹灵光显化,玄奥符文在其中生灭,灵堂内顿时异香扑鼻,众人只觉耳际隐约有仙乐回荡。
“三魂归位,七魄重聚。”
宋宴声音陡然变得空灵悠远。
“萧铭,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在场所有人如遭雷击,萧恒的夫人直接瘫软在地。
只见棺盖缓缓移开,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搭上了边缘。
“父……父亲?”萧恒的声音颤抖。
萧铭坐起身来,面色红润如常。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宋宴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道长。”
宋宴微微颔首,单手一托,一股轻柔的力量,将萧铭扶出了棺椁。
随后他转向呆若木鸡的萧家众人:“萧将军尘缘未了,当享天伦。”
萧府上下顿时沸腾。
下人侍女们奔走相告准备宴席,连大管家老泪纵横地跪在堂中,向宋宴叩首。
“仙人啊……”
萧铭的小孙女第一个扑进爷爷怀里,哭得抽抽搭搭:“爷爷不要再死了,囡囡以后天天陪爷爷下棋……”
长子萧恒双膝跪地,重重叩首:“儿子不孝!”
他额头抵着青砖,肩膀剧烈颤抖。
萧铭轻叹一声,亲手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厅堂内很快摆开宴席。宋宴被奉为上宾,坐在萧铭身侧。
萧恒举杯敬酒:“童道长救命之恩,萧家没齿难忘!不知仙乡何处?”
“云游之人,何谈仙乡。”
奇怪,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难不成自己报上洞渊宗的名号,他萧恒便会清楚么?
……
很快,镇国大将军萧铭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到了皇城。
郢京王宫内,楚王游雄将玉杯重重砸在地上。
“荒谬!死人复活?那萧铭明明已经死了半个月了!”
“父王且息怒。”公子世英按住父王手臂,低声说道:“儿臣已命人详查,据说那日萧家来了个叫童楚坪的上仙,手段通天。”
楚王看向世英身边一位修士打扮的年轻人:“秦仙师,这世上真有令人起死回生的仙法么?”
他的眼中,同样充满了对长生不死的渴望。
秦衣曹一袭紫袍气质出尘。
他摇了摇头:“凡人起死回生,此事有违天理,绝无可能。”
“莫不是萧家演的一出戏?”楚王眯起眼睛,“那老匹夫装死欺君?”
“这……”公子世英不敢断言。
秦衣曹继续说道:“灵柩停了三日,断无生理。”
“秦仙师,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位玄元宗的郢京供奉看似仙风道骨,实则眼角眉梢也隐含着几分阴沉的味道。
听闻萧铭复活之事,他也极为意外。
自他过世以来,他也去过萧家数次,萧铭定然是死去无疑。
那把剑还没找到,人怎么就活了?怎么活的?
他实在也想不明白。
许是尸傀之术吧……
秦衣曹思忖片刻,作揖道:“陛下稍安勿躁,容贫道前往一观。若真是妖人作祟,定不轻饶。”
他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贪婪。
旁人看不出来,他秦衣曹却是一清二楚。
萧铭那柄佩剑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它根本不是普通凡兵。
其威势远超寻常法器,也许……是一柄灵器!
要知道,在楚国这样的地方,寻常筑基境界的修士,都不见得能够拥有一柄灵器。
此等重宝,竟然在一个凡人手中。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可自己一个修仙者,对凡人动手,倘若事情败露,恐怕玄元宗都保不住自己。
好在……
楚王此人疑心极重,一直忧心镇国大将军功高盖主,日后指使部将起兵谋反。
秦衣曹便也在此间推波助澜,借公子世英之手,向萧家施压。
然而等到萧铭过世,他却迟迟没有在萧家找到那柄剑。
逼问那萧恒,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己如今已经半只脚踏入筑基境,倘若能够在突破之前,拿到此宝,日后道途定然能够坦荡无数。
所以那柄剑,他势在必得!
秦衣曹现在最担心的一点,便是那位所谓的“童仙师”,也是觊觎此剑而来,让自己此前的心思白白为他做了嫁衣。
公子世英起身说道:“儿臣愿随国师同往。”
……
萧府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欢宴正酣,管家慌张来报:“老爷,公子世英与国师秦上仙到访!”
席间顿时一静。
众人神色一凛,萧铭眉头微皱,但很快恢复如常。
萧铭握杯的手顿了顿,看向宋宴。
覆面下的嘴角微扬,宋宴轻声道:“无妨,贫道正想要见见这位国师呢。”
如今边陲小国,仙朝早已覆灭。
说来不存在“国师”这种提法了,可也许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也没有人会去指正。
如今所谓的“国师”也不过就是楚都郢京的供奉罢了。
郢京的供奉,应当是玄元宗的修士。
宋宴对玄元宗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感。
屁股决定脑袋,站在他们的角度,也许这楚国修真界的天下,没有什么不是他们的。
就像是楚国皇室认为的那样。
不多时,秦衣曹和王子世英踏入萧府,很快目光便被这位“童仙师”所吸引。
宋宴倒是颇感意外。
这位秦衣曹秦供奉,似乎就是当日在降仙关时偶遇的那位组织易物会的道友。
如此看来,也的确能够感受到玄元宗的实力之强大。
炼气圆满境界的修士,竟然只是一个外事供奉。
虽是皇都,可供奉的身份是实打实的。
只见公子世英云淡风轻的拱手:“萧将军死而复生,实乃楚国幸事,父王特命我等前来贺喜。”
萧铭淡然回礼:“多谢王上挂念。”
贵客前来,自然也是入上座。
席间,秦衣曹望向宋宴:“这位便是施展起死回生仙法的童道长么?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宋宴轻轻摇了摇头:“无门无派,闲云野鹤,不过是一介散修罢了。”
秦衣曹心中一松,神色之中也不免带了几分轻视。
他虽然看不出宋宴的修为几何,但一介散修又如此年轻,定然不可能是筑基境界的修士。
许是修炼了什么隐藏境界的法门。
装神弄鬼。
然而这位起死回生的萧将军,神态自然,生机如常,又不似尸傀模样。
莫不是什么令人回光返照的秘术?
心中暗怀鬼胎,可明面上,秦衣曹颇为熟络地拍了拍宋宴的肩膀:“道友术法神妙,有机会可得好好讨教一番了。”
宋宴淡然点头,似乎浑然没有在意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怪异粉尘。
这也让秦衣曹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酒过三巡,公子世英对萧恒笑道:“你等可不知晓,父王闻萧公复生,喜极而泣。”
“只是,这‘起死回生’之说,若是传将出去,怕民间效仿者要掘遍祖坟,请这位仙师出山啊,哈哈哈哈哈……”
公子世英话里有话,萧家众人噤若寒蝉。
宋宴淡笑一声:“将军阳寿本就未尽,贫道不过顺天而行,纠正‘错漏’罢了。”
此言一出,公子世英与秦衣曹二人纷纷色变。
两人各怀心思,都怕自己所作所为,被这所谓仙师点破。
可没想到宋宴话锋一转:“如今在下与萧将军的因果已了,不愿叨扰,告辞。”
话说完,他便离席而去。
萧铭想要起身送别,却听闻宋宴的声音飘忽不定:“萧将军留步。”
“起死回生来之不易,便好生休养吧。”
萧铭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阻拦,遥遥一拜。
秦衣曹盯着宋宴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等到他离开萧府,公子世英与秦衣曹两人也告罪一声,起身离席。
“国师。”
萧府之外,公子世英语气恭敬,询问道:“此人……”
秦衣曹摆了摆手:“不过只是个炼气修士,却不知施了什么魔道秘法,让萧铭回生。”
他径直向郢京之外走去:“我去会会他便是。”
实际上,秦衣曹远远不似表面上那么平静,他心中无比焦急,动作也越来越快。
两道风行符箓祭出,向宋宴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在心中怒骂。
“那柄灵剑不翼而飞,定然是已经落入了此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