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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大梦一场(万更,10/10)

    ……

    我睁开眼,满室烛火摇曳。

    这里是灵堂,白幡还未撤去,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围在我的身边,每一双眼睛都蓄着泪水。

    “父亲!”长子第一个扑上来,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想要抬手为他擦擦眼泪,却发现四肢沉重如是灌了铅,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

    满屋子人都在哭,却又都在笑。

    丫鬟婆子们挤在外围抹眼泪,管家福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到那位叫做宋宴的年轻仙人,站在屏风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大将军真乃神人也!”

    朝中御医三根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忽然瞪大眼睛:“脉象平稳有力,这……这分明是壮年之躯啊!”

    屋内又爆发一阵欢呼。

    我试着清了清喉咙,立刻有七八只手递来温水。

    温水入喉,久违的知觉如春潮般涌向四肢百骸,我好像真的活过来了。

    终于能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萧恒的肩膀。

    “我睡了多久?”

    “老爷,您昏睡了十六日了。”

    儿媳柳氏抱着小孙子凑过来:“远儿一直吵着要爷爷教他武艺呢。”

    五岁的孙儿萧远怯生生地伸出小手,在我的胡须上摸了一下,又飞快缩回母亲怀里。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那个叫做宋宴的年轻人,就是在这片笑声和宴席之中悄然离去的。

    我活过来之后的几日,一家人其乐融融,此前的种种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真好。

    可是……

    日子一长,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

    那天早晨,萧恒急匆匆地闯进书房。

    他的官服领口歪斜,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礼部说王上要来看看您。”他边喘边替我整理衣冠:“如今仪仗,已到永兴坊了。”

    起死回生的那一天,储君公子世英和国师都已经来过,今日却是楚王要亲自来萧府。

    我沉默不语,任由他摆布,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楚王室赏赐的蟠龙白玉上。

    “父亲,今日朝会上……”

    他有些犹豫,像是欲言又止:“兵部提请削减北境驻军,王上……王上当场准了。”

    我的眉毛拧了起来:“你没反对么?”

    “儿子……儿子自然据理力争。”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但太傅说如今国库空虚……”

    他偷瞄我的脸色:“又说大将军既已离任多年,北境防务应当由兵部统筹。”

    我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竹简重重地拍在案上,他吓得一哆嗦。

    未及多言,府外已经传来动静。

    远远望见王驾的金顶华盖映着朝阳,像一团燃烧的火。

    楚王比我想象中老了许多。

    “爱卿!”

    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目光上下打量:“果真是上天庇佑我大楚啊。”

    我跪着没动,却能感觉到他身后那些大臣探究的目光。

    起死回生之事,如今朝野上下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嘴上仍旧说着场面话,但脸上已经摆不出什么笑容了。

    看着面前这位楚国的王,还有一同随行的太傅、兵部尚书,心里没由来的一股深深的厌恶和疲惫。

    好在,他们也没有停留多久,便离开了。

    萧恒在那兵部尚书的面前点头哈腰。

    我萧铭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天夜里,我听见厢房里传来争执的声响。

    “大哥,你可知如今朝中,如何议论我们萧家?”

    “都说……都说大将军萧铭借妖法续命,准备起兵造反,要重立新朝啊!”

    我起死回生之后,在楚王的压力之下。

    萧家的境况,一落千丈。

    一个月之后,府中官家张罗着要办宴席。

    然而直到开席前,萧文才带着妻儿慢悠悠晃进府门,这个过继来的侄子满身酒气,不知是从哪一个宴席上退下来的。

    “来的当真是早啊。”我冷笑一声。

    “叔父见谅。”

    他草草作了个揖:“这几日为叔父复生的事,侄儿在朝中可没少受同僚挤兑。”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儿媳忙打圆场,让丫鬟引他们去偏厅更衣。

    人刚走远,就听见萧文妻子王氏尖细的嗓音:“摆什么臭架子?真当自己是从阎王殿爬回来的活神仙了?”

    宴席上,我发现小孙子萧远总是躲着我。

    “远儿这是怎么了?”我拦住要逃开的小家伙。

    孩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向我却满是恐惧:“娘说……说……”

    “什么?”

    我的面色冷下去:“你娘说什么?”

    “娘说,爷爷是借尸还魂的妖怪……”

    我沉默了。

    柳氏急忙过来,抱走了孩子。

    我听见儿子萧恒离席,低声责备妻子:“不是让你别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吗?”

    “我说错了吗?!”

    柳氏突然提高了嗓音:“现在满郢京都在传!死而复生,不是鬼怪是什么?!”

    “死都死了,死了就不该回来!”

    这句话像火折子扔进了油锅。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八仙桌,顿时碗碟碎裂,瓷片飞溅。

    “好一群孝子贤孙!”

    我的手指挨个点过了每个人的鼻梁:“老夫当年就该死在乌山!省得如今要看你们这副嘴脸!”

    “萧恒!你腰上玉佩是何时换的?”

    “萧文!你朝中的缺是谁保举的?”

    “还有你这个毒妇,你当真不知我当日是为何猝亡么?”

    满屋子人脸色煞白。

    “父亲息怒!”

    萧恒还想辩解,却被我一掌拍去了冠缨。

    “息怒?”我狂笑起来:“老夫为萧家挣下荣华富贵,怎得如今倒成了你们的累赘?”

    萧文突然冲上前来:“叔父可莫要倚老卖老!”

    “王上削减北境军饷,就是防着您借旧部生事啊!”

    “您若当真是为了萧家着想,当初就不该让那姓童的妖道给您还魂复生!”

    “你……”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我眼前发黑,只记得那满地狼藉还有萧恒夫妇惊慌失措的呼喊。

    我怎么了?

    ……

    再睁眼时,江风扑面。

    悬崖边的老松依旧,蓑衣翁的钓竿悬在江上。

    那个叫做宋宴的年轻人盘坐在一旁,两个女娃站在他身后。

    我又回到了这里。

    怔怔看着掌心,那里既没有握剑的茧子,也没有松弛的皮肤皱纹和老人斑。

    而是半透明的、泛着微光的奇异状态。

    “回去的感受如何?”

    蓑衣翁头也不回地问,那鱼线在虚空中轻轻颤动。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出声。

    那些愤怒、悲伤、失望都哽在喉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其实,刚才你所经历的那些,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让你经历一遍,死而复生之后的景象。”

    “如何?如果你坚持要回去,我现在就成全你。”

    我沉默不语,抬头望向江边崖上的天空,云雾散开,幻化出萧家如今的景象。

    那是萧家的祖坟所在。

    今日是“我”下葬的日子。

    青石碑前,长子萧恒正带着全家老小焚香祭拜。

    “妈妈,我想爷爷了。”孙子萧远的小手轻轻摸着石碑上的铭文:“想让他教我习武。”

    “那你一定要懂事。”柳氏摸了摸孩子的头,温和地说道:“不要让爷爷在天上失望啊。”

    香火青烟中,儿子萧恒偷偷抹着眼泪,柳氏虔诚地忏悔,萧文涕泪横流地磕着响头。

    想起梦中的景象,恍惚间我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

    我望向墓碑前的萧家人,摇了摇头。

    “不必了。”

    此刻,萧恒正在给年幼的儿子女儿,讲述我当年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

    两个可爱的小孙子和小孙女,听得心驰神往,双眼发亮。

    “就这样最好。”

    我听见自己说。

    “只有死去的爷爷,才是最好的爷爷啊。”

    鱼线抖动了起来,天空之中的景象快速的变幻着。

    其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那是无数个梦境之中的我。

    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并未参军当兵,寿终正寝。

    有的甚至黄袍加身。

    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通向了不同的生命终点。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那便离去吧。”

    蓑衣仙翁收起钓竿,哼起一首古怪的渔歌。

    “天是湖,云是舟。呜喂~”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听到了乌山谷中的那一道剑鸣。

    那么清越,那么悠远。

    ……

    萧铭的身形缓缓消散了,天幕之中的幻境忽然化作绚烂的灵光雾气,丝丝缕缕,在蓑衣客的掌心之中汇聚。

    不多时,在他的掌中,凝成了一枚珠子。

    “哎,剑宗的那后生小辈。”

    他将掌中的小珠子远远抛了过来。

    宋宴伸手接住。

    这珠子之中,有隐隐约约的粉蓝色灵光,缓缓浮动。

    “你与本君一同见了这老友,也算是送了他一程。”

    蓑衣翁缓缓站起,将那鱼竿向后一搭,提起了鱼篓,向山崖下走去。

    “此物,便送你了罢。”

    “虽不似我那神通玄妙,却也足以助你筑就道基了。”

    “剑宗弟子,修为这样差劲的,本君活了数千年,还是第一次见,呵呵。”

    “多谢……前辈。”宋宴虽然不知此物是何作用,但连忙收起道谢。

    本还想问问剑宗之事,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了天边。

    唯余那古怪渔歌,还在江畔回响。

    “天上走,云里游,画中人家笑声流~”

    宋宴低头望向手中的珠丸。

    郢京之事,真的只是大梦一场么?

    又看了看从秦衣曹的尸体上取得的乾坤袋,他沉吟了片刻。

    自己修为低微,说不清道不明。

    也许,只有这位前辈自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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