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走得干脆,留下一堆人面面相觑。
罗三的副手小心翼翼请示。
这,他们要不要干这个活儿啊?
追随罗三这帮人本身也是穷苦出身,因为罗三为他们出头,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便义无反顾跟着他。穷苦人家哪有没干过农活的?只是,自从靠着打仗谋生真就没干过了。
最低的末流公士也是武胆武者啊。
哪有武胆武者被人当人徒使唤去开荒的?
偏偏主君跟他们每人签过契卷,对他们也都友善,提供的食物堪称奢侈,谁家的人徒能有这个待遇?从这点来看,她绝对没有轻慢羞辱他们的意思:“将军,您拿个主意?”
罗三脸色变了又变,极其精彩。
最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隐隐有些烦躁:“先做,过风头再说。”
有了罗三正式表态,其余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有个问题:“开荒农具哪领?”
总不能让他们徒手去刨地吧?
罗三去问魏楼,后者也是他还算熟的人。
“先生,主君可有说农具去哪里领?”
魏楼正在专注写用来教学的大字,一张纸就一个字,字旁边还有惟妙惟肖的图画,更便于学生理解。罗三打断他状态,他心里自然不爽快:“什么农具?你们是武胆武者。”
农具坏了只能等人过来修。
武胆武者的武器坏了再召一个就行。
这就能省下一大笔农具采购与修理开支。
也不知道沈幼梨长了一颗多大的胆子,这种念头她不仅想出来了,还敢说出来,完全一副理所应当的反应,这反而衬得提出质疑的魏楼像个异类。当魏楼提出这么做不妥的时候,她还天真困惑地问:【为什么会不行?我这段时间了解了,武胆武者有这个能力。】
【确实有这能力,但无人这么做。】
【为什么?都是傻子吗?】沈棠摩挲着下巴,【全世界智力降低一万倍而我不变?】
魏楼:【……】
他气得拂袖而去,懒得跟沈棠争辩。
因为心头还残留着怒火,罗三过来问农具的时候,他也没有润色一下说辞就将人打发走了。至于罗三会不会火冒三丈?跟自己无关。
他甚至巴不得罗三掀桌不干了。
魏楼继续提笔写大字。
待挑出上百张他最满意的作品后,魏楼这才直起腰,揉了揉有些泛酸的手腕。抬头一看窗外天色,食堂的铃声恰好响起。他踱步而去,心中想着沈棠这会儿估计焦头烂额了。
怎料——
罗三带来的百多人正在食堂排队的排队,占座的占座,干饭的干饭,脸上手上脚上都沾着干涸的泥点子。魏楼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又听了一会儿交谈,不可置信接受现实。
这帮人居然没有愤怒砸场子?
“先生也来这里就餐?”罗三声音自身后传他耳中,“还以为有专人给先生送去。”
魏楼淡淡道:“没这待遇。”
这个待遇只有沈棠有。
“怎会如此?先生不是主君肱骨?”
他看得清清楚楚,主君还挺重用对方的。
不重用,怎么会频频派遣差事?
不重用,怎么会一有事情就想到魏楼?
只是遣专人给人送饭,这点儿小小待遇都没有?几天相处下来,他感觉主君脑子是有点问题,但行事作风方面却不是个刻薄的,没道理连帐下谋主都不肯优待一二,有问题!
是自己没看清主君真面目?
还是魏楼故意涮他玩儿?
魏楼:“……我不是。”
他正经八百的主公听到这话会哭的。
罗三:“???”
两人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一番闲谈下来,罗三这才知道魏楼跟主君是什么关系。简单来说就是主君出钱聘请魏楼来干活,干一件活结一次账,银货两讫,也不牵扯感情。
罗三吭哧憋出一句:“这算……短工?”
魏楼沉默了。
罗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惹人不快,讪讪低头。怎知魏楼补一句:“罗君也是短工。”
这下好了,罗三也不痛快了。
他跟一众部曲怎么就成了没名分的短工?
魏楼提醒罗三:“罗君不是签过契卷?”
正经的主臣都是一方招揽/一方投奔,彼此有明确的上下级,利益捆绑更为紧密。沈棠跟罗三他们签的契卷就不一样了,人家纯粹是为了招揽他们干活的,一方出钱一方出力。
银货两讫,双方理论上就两不相干。
罗三喊人主君都是不对的,顶多喊东家。
按理说,魏楼点破这点能让罗三日后来去更为自由,带着部曲离开也不用担负背主的道德负担,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可罗三就是不痛快。有种上赶着却被人嫌弃的既视感。
他这般实力,居然还会被嫌弃?
对方凭什么嫌弃他?
自己给她当臣子,让她误打误撞捡了个大便宜,她就偷着乐吧,她是怎么敢嫌弃的?
白天的开荒都没魏楼这话让他上火。
罗三冷笑,干饭跟干仇人一样。
魏楼:“……”
罗三吃饱喝足,压着火气给沈棠汇报白日进度,质问含在舌尖盘旋着要问出来。沈棠明眸一亮:“这么多?你们一天开荒这么多?”
罗三沉着脸道:“小事,不足挂耳。”
沈棠:“不不不,怎么会不足挂耳呢?伯特这般尽心尽力,跟同乡兄弟都辛苦了。有你们这般上心,来年春耕将粮种种下,不知能让多少人免于饥饿之苦,你们居功甚伟。”
罗三被夸得一怔,一时忘了其他。
在他贫瘠的记忆中,也就养父母会在他艰难学会人语的时候毫不吝啬夸奖,任何微不足道的进步都能收获满满的爱意。白天开荒这事儿,在他眼中不比肚子饿了吃一口饭难。
主君却说他们居功至伟。
这,何德何能啊?
罗三迟疑着,换了个委婉的套话套路。
“主君性情温良慷慨,令我等每日温饱,所求不过开荒一些荒地,实在令人惶恐。”
沈棠自然而然顺着问:“惶恐什么?”
“即便我等再开荒百倍荒地,荒地肥力贫瘠,农人日日辛勤耕作,一年收成恐怕远远抵不上我等月俸。”主君还给他们包吃包住,所有成本加起来都不是“血亏”能形容的。
沈棠道:“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将给你们的俸禄去救济难民,只能解他们一时顽疾,他们依旧漂泊无依,居无定所,可若是给他们田地,他们日子就有了盼头,就能用一家子辛勤劳作保证一年又一年的活路。”沈棠道出自己的用意,又耐心开解罗三道,“对我而言,聘请你们是我最正确的选择之一,你们待遇也是靠真才实学换来的,为何要惶恐?”
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这些就是他们应得的啊。
罗三眸光微微闪动:“主君说的是。”
沈棠笑道:“这下不会惶恐了吧?”
罗三也跟着松开眉心:“嗯。”
这边开荒重建如火如荼进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沈棠还从未隐瞒自己强杀大地主全家,自然会惊动本地县府。县府那边派了人过来,递来一封宴柬,邀沈棠赴宴。
沈棠:“叽里咕噜写的什么?”
魏楼道:“三岁小儿都知道财不露白,沈君这段时日动静太大了,怎不惹人眼热?”
估计大食堂的餐标都被谁给出卖了。
外人听到这些,哪里不知沈棠手中有大笔粮草?只是碍于她强杀手段不敢强来罢了。
沈棠“哦”了一声:“我懂,鸿门宴。”
魏楼冷笑着补充:“先前被你强杀占田产的人家,人家也有不少外嫁女姻亲,估计也想借着机会顺理成章讨回家财,分得一杯羹。”
“吃进我肚子里的还想分出去?他们问过我意见了?”沈棠可不惯着这些人坏脾气。
罗三丝毫不担心。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小地方能有什么像模像样的高手?不管鸿门宴还是什么宴,他都能带着主君杀出去。
“主君放心,末将必会护主君安全。”
罗三这话说得真挚,隐约还有些期盼。
他非常期待这场“鸿门宴”出点事,好让他一展拳脚,让主君看看她捡了多大便宜。
魏楼忍不住斜眼看他:“……”
沈幼梨?
护她安全?
呵呵。
沈棠拿着宴柬琢磨两秒,点头应下邀约,她其实也想多一条渠道了解这个奇怪世界。
“不用紧张,未必是坏事。”
兴许人家真就是看她有出息请她吃饭。
很快,沈棠就将话收回。
咕哝:“真叫魏楼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县令做东,现场宾客除沈棠还有好些矫揉造作的生面孔,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沈棠能直观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恶意。
她呷了一口茶水,屈指敲桌,示意罗三待会儿听她摔杯为号。一个能让本地父母官都点头哈腰的蛀虫都被她扬掉骨灰了,更何况其他人?正巧,她还嫌地盘不够罗三开荒呢。
要是这些人今晚不识相……
沈棠也正好借机发作。
事实证明,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沈棠手中杯子都没来得及摔地上呢,席间这些人突然一个个开始捂肚子,或呼吸倏然急促,或面皮莫名发青,有人面如金纸,因为忍痛而额头青筋暴起,似遭遇非人的折磨。
“你、你……好歹毒……”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手指指着沈棠。
“竟在吾等吃食下毒……”
说着还有人口吐大口黑血。
“来人、来人,拿下、拿下她……”
前脚说完,后脚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被众人指做凶手的沈棠:“???”
她指了指自己,表情全是无辜:“我?”
不是,这帮人碰瓷啊!
砰的一声,有人一头栽桌子上,整张脸都埋进已经冷却的肥腻荤菜之中,一动不动。
“谁下毒了?”
“我不也吃了东西吗?”
“伯特,君侯,你们俩可有不适?”
二人一边靠近一边摇头,他们食物非常正常,要是被人投毒,刚入口就能吃出来了。
沈棠放下心,扭头继续跟这帮栽赃她清白的人掰扯:“喂,你们先别急着死,先把话吞回去!谁歹毒了?谁给你们食物下毒了?别死,敢去阎王殿面前给我泼脏水,我将你们脑袋都拧下来。大爷的,什么毒啊,死这么快?”
服侍下人早就吓跑了。
席间有一个算一个都倒下了。
还没死的,这会儿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棠站在宴厅中间,双手叉腰看着满地七窍流血的尸体,火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这些人掐活了再掐死。罗三跟魏楼交换一个眼神,提醒还在冒火的沈棠先别急着发火了。
“来人了!”
沈棠也听到院外逼近的甲胄碰撞声跟脚步声:“合着没给我下毒是为栽赃陷害我!”
谁啊,胆子这么大!
她倒要看个清楚,再让对方死个明白!
前面说过,这事儿一波三折。
之后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沈棠的预期。
赶来包围县府的武卒不是来抓沈棠或者栽赃嫁祸她的,为首那人进来后,先是解恨扫了一眼满地尸体,尔后大步流星上前,在沈棠几步外单膝跪地,男人神情激动地双手抱拳道:“感谢恩人为民除害,我等愿追随明公。”
其他带刀进来的人也依次单膝下跪。
异口同声道:“我等愿追随明公。”
沈棠:“……”
魏楼:“……”
罗三气结:“什么明公?”
为首之人潸然落泪,倒出一肚子苦水。
他是去岁年初才到此地上任的县丞,一辈子只得一个女儿。只因为他看不惯本地恶徒事迹而插手,结果惹来蓄意报复。他女儿去岁跟下人一起出门看花灯,就被恶徒儿子强行掠走,凌辱之后还要强纳为妾。他心中怨愤不已,却毫无办法,而沈棠一来替他报了仇。
大地主跟一帮兄弟子侄都被关进囚车,被一众愤怒佃户砸死了,连尸体也凑不齐。他听闻此事也觉大仇得报,更叫他欢喜的是被霸占的女儿也被放了回来,没有被牵连丧命。
他女儿归家后一直劝说他找条生路。
说沈棠实力雄厚,底蕴惊人。
还跟他分析,一个愿意将宝贵食物浪费在庶民身上,愿意将土地分给佃户难民的人,绝对心地善良。跟随一个善良又有钱的主君可比跟随一个暴主要舒服得多,更加有前途。
他听了女儿的话,几番斟酌下了决心。
用县令等人性命当投名状,愿意奉沈棠为主,保举对方当这一地新县令。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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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封面已经发大眼仔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