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来潮,姑且一试,子献探询对方意向:“匐兄特来观礼,或想亲自上手一射?”
匐勒即时心动,双眼熠熠绽亮,而嘴上仍自犹疑:“子献公子说笑了,小的哪有资格踏足射礼场地……”
石生在边上打边鼓:“匐兄不必拘泥,横竖今日大家只是练习,来,就用我们的弓矢,看看是否趁手!”
匐勒十足眼馋地望向石生递上来的大弓,就快无法抵挡。
(大弓:《周礼》中说,西周时期有“六弓、四弩、八矢“。六弓分别为:上阵杀敌的王弓、孤弓;用来打猎的夹弓、庾弓;用来练习射箭技术的唐弓、大弓。四弩为:用于城防作战的夹弩、庚弩;用于车战和野战的唐弩、大弩。八矢分别为:适合守城和作战的枉矢、絜矢;适合打猎的杀矢、鍭矢;适合弋射的矰矢、茀矢;适合练习射箭的恒矢、庳矢。)
子献已经动起手来,要将手臂上的皮制护具、拇指上的韘一一脱卸,看情形,是想借与匐勒穿戴使用。
(韘:即扳指的前身,《说文》记载:“韘(shè),玦也,能射御则带韘。”说明此器为骑射之具,放箭时可以防止弹出的弓弦伤到手指。韘初见于商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十分流行普遍,多用动物骨骼或者犀角、象牙、鹿角等物制作。韘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因呈现前高后低的坡状,故而被称做坡形扳指。到了秦汉时期韘的使用已经初步具备了礼器的作用,尤其是汉武帝之后,在士大夫的聚会或狩猎的活动中使用弓箭时一定要佩戴,也使得射礼具备了某种仪式感。)
“子献公子,不必了。”匐勒胸中涌上一股暖流,忙伸手制止,“小的皮糙肉厚,稍作试练而已,用不着这些,石兄的器械,小的便厚着脸皮拿来一用了。”
说着,匐勒接过大弓,轻轻掂一掂,那弓在他手中仿佛无甚斤两,眼神中闪过一抹自信。
众人步行至场中,看匐勒缓缓拉开弓弦,一气呵成的动作充满力道,箭矢瞬间绷在弦上,直指远处靶心。
“匐兄好臂力!”子献赞道,语带几分惊喜。
石生不言语,目光炯炯地点着头,已经看出来这位是行家里手。
匐勒专注地调整着呼吸与姿势。突然间,他松弦放箭,箭矢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精准无误地嵌入靶心中央。
一连四射,皆无虚发。
岂止是穿透箭靶,四支箭全从同一位置穿出,太惊人了。
“真乃神箭手也!”
尹毅听到,不由抚掌大乐。
石生冲子献眨着眼睛笑,有意逗他:“呦,怎么办,给人比下去了。”
开阔敞亮的子献不以为忤,回敬他一个大大笑脸,不卑不亢地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样大方地表示,在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中难得少见,石生顿觉赏心悦目。
各有前因莫羡人,我练好我的技艺即可,不必同别人白搭较劲儿,别人付出多少,又不是我所知所能的。
(“各有前因莫羡人”句:出自清·金缨 《格言联璧》,原文“与除烦恼先忘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指遇事超脱一些,不老想着自己,就能去掉烦恼;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机缘,不用羡慕别人。)
人的本事靠实力说话,匐勒高超纯熟的身手,立时有多人驻足观赏。
射箭之道不仅需要力气,还必具备技巧,不可或缺的,更是稳如泰山的心境,而眼前的胡族小伙子显然内外兼修。
“匐兄,你这箭术,恐怕连我们这些常习之人也难以企及,”子献诚恳道,“不对,就是跟兵士们放一起武射,也是毫不逊色。”
匐勒谦逊地摇摇头:“公子过誉了,小的幼时曾跟家父习学,好在还没有全数忘干净。”
言罢,他又连发数箭,无一例外贯穿箭靶,接连引来众多赞许声。
风光了好一阵儿,匐勒心满意足,端端正正地将大弓交还。
“匐兄,你这箭术好生了得,若能在射礼上呈现给主宾,定能惊艳四座。”石生口吻似十分期待。
匐勒闻言,只淡淡一笑:“小的身份,难登大雅之堂,能得公子们赏识,已身感万幸。”
“匐兄,你若愿意,或许我可以帮你争取出席主宾耦射的机会,人才难得,不应被埋没!”
毋庸置疑,子献是想正式以嘉宾的身份邀匐勒入席参礼。
(主宾耦射:是乡射礼中三番射的最后环节,三耦射毕,宾、主人、大夫、众宾依序相继射箭,凡是应着鼓的节拍而射中靶心者,均计入成绩,根据比赛的最终结果,三耦、宾、主人顺序上堂,负方射手喝罚酒,三番射的比试环节至此结束,随后还会有旅酬、送宾等余兴节目。旅酬是从身份高的人开始,依次向下进酬酒,敬饮之前需相互行揖礼,乐队循环奏乐以助兴,即前述“乡饮酒礼”。送宾时,乐工奏《陔夏》曲,宾出场地,参礼者皆相随,主人在门外以再拜之礼相送,所有参礼人员相互行揖礼告别。)
匐勒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旋即婉拒:“多谢公子好意,但小的田庄上活儿太多了,走不开的。”
尹毅适时发表意见,想借以说动朋友:“乡射礼的主人是县令没错,子献公子同县令公子多要一张请帖便好,匐兄要是担心敬公子那里,呵呵,实也不用多心……”
(乡射礼“主人”:乡射礼的招集主持者,一般是州长,乡大夫所在之州则乡大夫为主人。所来之“宾”,“以州中处士贤者为之”。)
“甚好!”子献大力应声,急欲敲定妥当,爽朗的表情说明此议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纠结了半刻,匐勒还是答道:“多谢子献公子的好意,小的心领了,碍于身份不便,参加主宾耦射就不必了,届时一定前来观礼!”
似他这种赤手空拳,在底层深渊里摸爬打滚,白昼黑夜需要心存警惕过活的人,对旁人对他抱持的情感是好是歹,天生般带有野生动物似敏锐的辨别力。
本来他只空有这一把力气,此刻又受人知遇,乐凭子献公子驱使,也很想为他出力,但是叫他作为宾客出席大礼,刻意蒙蔽掉自知之明,反而会给善待自己的人造成诸多不便。
见匐勒几句话讲得聪明得体,石生冲子献使了个眼色。
因对方态度坚决,子献也不再强人所难,机敏如他已有所洞察,此人犟头犟脑背后自有情由,于是退了一步:“近日我们都在场中习射,那么匐兄得空了,也来一起切磋吧!”
匐勒心下十万个乐意,充满渴盼的思绪使他一惯镇定的神色多了几分闪烁。无拘无束、逍遥恣意的日子谁不想,可是玩乐挥霍哪里轮得着他?若是松过了头,强撑着的这口气再也拣不回来又怎么办?
今日与郭家公子相识,倍感投契,已属意外之喜,不能太贪吃相。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也有自尊,且顾虑重重,又不愿因为可怜的自尊得罪于人。
踟蹰未定之间,未曾想,老好尹毅先替他开口允诺下来:“好说啊子献公子,匐勒,只要进城办事,你先找我,我们一起过来!”
匐勒这才连声称是,感念好友解围。
又多谈了一会儿骑术箭技的心得,因还要与郭敬会合,匐勒方依依辞别离开。
经过一列列放置刀剑的武器架子,利索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目光多逗留了片刻,行至大门边时,蓦地给人叫住。
乌泱泱的一片,眼角的余光告诉他,那并不是华岩郭宅的人。
听声辨音,亦是来者不善:“匐勒兄弟,着急忙慌地干嘛,急着去哪儿啊?”
眨眼间,就被他们围在当中,对方人多,但匐勒并无露怯,只是奇怪他们怎么会现身此地,面上仍不动声色。
没错,虽然换下了僧袍,为首的正是上寺那几个“祸害”。
站在麻子脸和癞子头中间的,是他们的头领大汉。
只不过全是俗家人的穿戴,为了遮住秃头,还个个捂着帽子,形状大的大,小的小,完全不搭,配以一惯的鬼祟神情,十分猥琐。
环顾一周,他扬起一边的粗眉毛,略觉意外地发现了几张生面孔,难道是新入寺的,一式的乔装过了。
“好久不见啦,怎么着,给兄弟们一个面子,去那边叙叙旧怎样?”大汉虚与委蛇地套着近乎,指了指靠里些的武器架子。
“既是老相识,那走吧!”匐勒跟着轻哼一声,随在他们身后,且看他们耍什么把戏,再相机行事不迟。
“我们哥几个你都认得,这边三位是太原来的木材商,特地引见给你认识。”大汉又冲那三个木材商大夸特夸起来,“这位匐勒兄弟,非常能干,方才也瞧见了吧?又是相马,又是射箭,好家伙,一通长脸呐,目下是邬城店郭家的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