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气氛僵硬如铁。
景德帝大手一挥,以示恩眷:
“给内阁辅臣和九卿赐座。”
须臾,内侍搬来锦墩。
中枢重臣拜谢以后,相继落座,免了腰腿酸痛之苦。
其余官员只能站着。
朝殿陷入漫长的安静,只能听到一丝丝杂音。
太上皇无力靠在御座上,脑海里闪过三个念头。
其一,贾爱卿在拖延时间,兴许发现了两任白莲教教主的踪迹,急需江南兵马大权。
其二,师徒两个恶魔使用替身,为的就是雷霆一击,而贾爱卿擒住了替身。
其三,贾爱卿真的做到了。
太上皇很快摒弃了第三个念头。
盖因在他心里,祖殿镇守别的不行,但对于武功的看法便是煌煌圣言,不可能出丝毫差错。
垂垂暮年的老帝王深深皱眉,思索着对策。
景德帝冠冕周正,精神饱满,甚至都在御案宣纸上龙飞凤舞。
时间缓缓流逝,金銮殿尚且寂静无声,朝会广场上的官员早就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临近午时。
两个紫蟒太监自端门急匆匆而来。
无数官员注视着二人。
登上汉白玉长阶,在殿前高呼。
“宣!”金銮殿之上传来隆重的声音。
紫蟒太监疾步走进大殿,毕恭毕敬道:
“启奏陛下,金陵守备大员传来急报。”
说罢上呈御座。
太上皇打起精神,目光灼灼道:
“当众念出来!”
衮衮诸公屏气凝神。
金陵守备大员掌管江南兵马,是陛下的心腹股肱!
景德帝笑吟吟道:
“念!”
紫蟒太监展开戳印密信,看了一眼后,目光极度震骇。
景德帝笑容骤减,心头滋生不好的预感。
太上皇早已起身。
文武百官心急如焚,不约而同冒出荒谬的想法——
难道欧阳瑾所言不虚?
紫蟒太监艰难蠕动嘴唇,颤声道:
“陛下,军令状最后一天,贾环已生擒两任白莲教教主,一举剿灭白莲教!”
短短一言,仿佛巨石砸入深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武百官身躯僵住如雕塑,脸上透着惶惑、震撼,迷茫......
纵使是画道圣手,都不能描绘出群臣的神态。
金碧辉煌的朝殿好似一座空山幽谷,寂静得太过诡异!
殿外侍御史传达朝会广场,无数社稷官员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到了顶点!
景德帝目光布满惊疑之色,死死盯着狗奴才,头顶冕旒晃动不止,满腔情绪近乎就要炸裂。
一瞬间,他宁可相信心腹大将被贾奸佞给收买了!
最后时刻,江无疾凭什么露面?
那个奸佞凭借什么手段镇压老白莲教教主?
太上皇呼吸急促,目光定在欧阳瑾身上。
欧阳瑾露出恭敬轻松的笑意,随即声如洪钟道:
“陛下,据贾大人所述,前天找到白莲教窝点,昨夜清剿干净!”
真的是赶在军令状最后一天!
群臣闻言神情恍惚,沉浸在惊骇之中难以自拔。
骤然。
班列前方的紫袍玉带疾步出列,正是九门提督王子腾。
他心跳如擂鼓,言辞凿凿道:
“昔日,贾环自己假死脱身,伪造一具尸体!”
“而今,两任白莲教教主极有可能施展同一个伎俩,为的就是麻痹大乾江山!”
“白莲教作祸几十载,无人能掌握白莲教教主的行踪,连续一个月,贾环一无所获,连苗头都没有,就在大前天,他还率领锦衣卫搜遍百姓家家户户!”
“江南危亡,民众有倒悬之苦,社稷绝不可轻信鬼蜮伎俩,届时闹出天大笑话!”
九门提督面红耳赤,愤怒得当场失态,他不明白如此拙劣的手段,整个庙堂竟然相信了?
景德帝平复情绪,声色俱厉道:
“王子腾所言极是!”
然,话音落下的刹那。
殿前御史拖长语调:
“启奏陛下,中书舍人请求觐见。”
群臣纷纷扭过头。
隶属内阁的中书舍人,肯定是得到江南急报了!
“宣!”景德帝暴喝。
中书舍人疾步入殿,见到内阁首辅,便将急报递过去。
杨太岳接过,看了一眼之后肃声道:
“陛下,南直隶总督衙门和浙江巡抚衙门,一同传来急报。”
说着在万众瞩目展开帛书。
两位帝王死死盯着老首辅的脸庞。
文武百官只能观望背影,持续了十几息的时间,正当群臣紧张到近乎窒息之际。
他们竟然看到首辅大人的肩膀微微颤动。
轰!
一瞬间,群臣心神震荡。
久经风雨百官之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首辅大人,竟然当场失态!
急报内容究竟是什么?
景德帝坐在御座。
与其说是坐下,更像是一种瘫坐。
他捕捉到首辅眼里的狂喜之色。
狂喜?
景德帝愤怒得五脏六腑就要移位,这种与帝王意志背道而驰的滋味,令他几欲暴狂。
“杨太岳,快念!”太上皇从未有过如此期待的时刻,老首辅眼里的狂喜之色,不啻于天降祥瑞。
杨首辅深呼吸一口气,艰难平复震撼的情绪,字字有力道:
“六安州禁地北阴山麓,十一万三千具白莲教尸体填满整座山谷,贾指挥使为了避免尸体腐烂滋养蛆虫,产生瘟疫,决定架起焚尸堆,骨灰如雨飘散,灰烬笼罩方圆十里,北阴山麓已是人间地狱。”
“贾指挥使缴获的黄金白银、甲胄弓弩,粮食盐铁不计其数,之后再行统计。”
“江南民众喜极而泣,鞭炮锣鼓绵延三百里。”
沙哑的尾音在大殿回响。
金銮殿气氛阴森至极。
唯有最极致的寂静,才有一种空荡荡的阴森之感。
文武百官如扼脖颈,脸色在一瞬间涨得通红,浑身血液飞快流转,震撼得忘乎所以!
焚尽十一万多白莲教教徒!
不是擒住两任白莲教教主,而是一举葬灭!!
受任于危急之际,皇帝不给兵权,只带着七千锦衣卫南下。
找不到白莲教踪迹,只能在迷雾中艰难前行,让整座天下看笑话!
能找到白莲教师徒二人,完成朝廷几十年都没做到的事情,都已经堪称一场奇迹壮举。
统统镇杀,这是何等恐怖的喜讯?!
北凉战事带来的震撼程度远远不及今日。
虽说兵力悬殊希望渺茫,但贾指挥使确实能够调动所有边军,能掌握一切情报,恰如紧闭密室里有几个见光的洞口。
而此役,朝堂所能想象的全部劣势,贾指挥使占尽了!
他的密室,无边黑暗,不见一丁点光明。
但他照样走出来,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太上皇胸膛起伏不定,情绪疯狂鼓荡,自五脏六腑吼出四个字:
“贾环,壮哉!”
随着老帝王的咆哮,金銮殿气氛沸腾,群臣再不遏制兴奋之色,远处的朝会广场更是掀起重重叠叠的欢呼声。
一举铲除社稷大患,谁能不喜?
几十年来白莲教就跟深渊阴风一样,时不时刮向江南,掀起一阵血雨!
特别是一个月前,如疯癫恶魔般大肆屠戮江南衙门,丧心病狂,人神共愤,压得江南臣民陷入崩溃。
恰如彼时朝野所说,无论是谁当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其位负其责,都无颜再面对天下人,都得接受历史审判,都得钉在史书最臭的那一页!
跟能力无关,只是命中一劫。
可当整个大乾都断定那身金色飞鱼服要沦为历史尘埃,可他用实际行动昭告天下,只要能力够强,为何不能一拳打崩山岳?
金銮殿鼎沸,景德帝眼底深处笼罩沉沉阴霾。
砰!
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御案。
嘈杂声音戛然而止,景德帝就要歇斯底里,可他毕竟还有一丝理智,他挤出难堪的笑意,肃声道:
“真是社稷大喜之事,不过兹事体大,朕决定委派钦差团下江南详细调查!”
朝殿缄默无声,群臣敛去笑意,生怕惹怒帝王。
但根本没有人附和。
陛下此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语,堪称丑态!
合着怀疑江南各级衙门假传战报?
最重要的是,身为九五至尊,第一句话应该是称赞贾指挥使丰功伟绩!
冗长的死寂,氛围隐隐凝滞。
景德帝僵在御座,内心的怒火熊熊燃烧,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文武百官。
群臣依旧沉默。
谁都知道贾指挥使是陛下的眼中钉,关键只有二十岁,处处违背陛下意志,陛下太渴望铲除这个巨大的阻碍。
几个时辰之前,陛下真的强势霸道,气势磅礴,俨然有大乾太祖威慑群臣之风范,可想而知,彼时陛下是多么风光,甚至屡次提及御驾亲征,除了陛下以外,谁都无法铲除白莲教。
然而,离胜利都走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已经跨开了就要落脚,突然一下子就回到原点,这种滋味就是最痛苦的折磨。
景德帝心如刀割,面上还得伪装出温和的模样。
“朕为社稷着想,尔等因何沉默?”
突然。
殿外又响起了传唱声。
太上皇还在回味着这场“绝无可能”的战役,口中催促道:
“宣。”
片刻,数位中书舍人入殿,捧着一封封堆积如山的急报。
景德帝喉咙发紧,眼眶隐隐作痛,内心的痛恨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