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无昭却猛地顿住身形。
珠帘迸溅,水又是水,汹汹气势在表象,剑在表象之后。
寒芒森森,无声无息自水幕中掠出。
卓无昭不动。
他看着那剑光逼近。
水色扬尘。
这一瞬间,他好像和它们一起死去。
但是剑尖停了下来,就在他心口前一寸。剑意寒冷刺骨,隐隐渗入脏腑。
卓无昭显得很安静。
他既不躲,也不怕,他仿佛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一剑,也一直在等待着。
然后他抬头,注视着蒙眼的青一。
青一的脸色很沉,很冷,他握剑的手比卓无昭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稳。
“你到底是什么?”青一突然开口,一字一字,他很少用这样的力量来说话。
卓无昭听着,坦率地答:“人。”
“不。”青一纠正,“你是魔。”
“我若真是魔,这一剑又怎会停下?”
卓无昭轻叹了一声,续道:“或者,青神就刺下去,以我一命,换你心安。”
“你死,我一定还你这条命。”青一断然道,“告诉我,借我眼睛那人,是否由你安排?你背后还藏着多少秘密,多少谋算?”
“青君实在健忘,最初是文柳句觊觎与他功法相和的我,蓄意挑唆,才引你与怀长山主对我生疑,我一心自保,甘愿替二位效劳,还几乎丧命。此后种种,不过是顺其因缘,我至今仍做我的斩仙者,因为敬重二位,所以从不贪求报酬。真有那些多余的本事,从一开始,我就不需要做这提头吃饭的活计。”
青一握剑的手收紧。沉默片刻,他慢慢地道:“你还未回答,那个人是谁?”
“我回答不了。”卓无昭闭上眼睛,“可我问心无愧。”
院子里一片寂静。
剑锋烁烁,终究是没有再进。
风声飒地远去。
过了很久很久,卓无昭才睁开眼睛。
青一早就不见踪迹。
他也不去看,径自走过潭水,走上短阶。
他回房,把湿掉的鞋袜换下。
窗外竹影幽幽,阳光细碎地洒落,屋内的影子也泛出微弱的金芒。
“你又逃过一劫,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三足鸟不现身,只是冷眼欣赏完,做出评判。
“至少并非谎话。”
卓无昭坐在窗边,伸手搭在窗沿,出了会儿神,又道:“跟你说过的也一样。”
三足鸟没有回以惯常的蔑意,忽来的哑火让卓无昭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清静,清静。
雀鸟眯眼,鱼潜碧空。
卓无昭状如入定。
不知过去几时几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将他唤醒。
顺着窗口望去,夕火熔金,一名年少的立尊府弟子快步赶来,原本浅色的衣摆仿佛正在燃烧。
他人没停,先喊一声:“卓公子!”
卓无昭敲了敲窗示意自己听到,问:“怎么了?”
那弟子定了定神,道:“今夜小师叔要为青君践行,在东院花厅设酒,日落之后,请公子同去。”
他没等卓无昭应声,忙又问:“公子没有其他要事吧?”
“没有。”
“那我先去回禀小师叔,到时再来接你。”
那弟子似乎松了口气,嘴角也有了笑容,连离去时的身影都轻快起来。
渐渐地,竹影斜斜,月色如霜。
那弟子依约来到,在前面引路。
花厅连同院子,高高挑起一圈灯笼,阶下四角燃着香,幽幽远远的暖意中和了夜风的凉,闻之令人清爽。
席间人不多,宿怀长、青一,礼齐家站在首座旁,位子上坐着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古冠高束,鬓边银发留长,梳得瀑布般垂顺,眉目五官平平,但通身的气质又让人一眼难忘。如果在一群年轻人中,他就是自然而然的威望;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里,他那一份别样的清癯,使得他更像一只超脱年龄的鹤。
在世不在尘,是卓无昭对他的第一直觉。
第二直觉,或许都算不上“直觉”。
单看礼齐家那掩不住的尊崇神色,对于老者的身份,卓无昭就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他上前,道:“晚辈卓无昭,见过年掌门。”
闻言,年松鹤微微一笑:“原来卓公子认得老朽。”
他的笑容亲善之余,透着一股有力的、安定的力量,似乎只要看到这笑意,什么都不足为惧。
“请入座吧。”他一指对面的空位,卓无昭谢过,依言坐下。
青一和宿怀长就在左右,卓无昭回望来路,不见其他人影,不由得问:“仇先生不来吗?”
“他忙着斩妖除魔,不等他。”宿怀长随口揶揄,不用轮椅之后,他的坐相更加松垮,不过被年松鹤扫过一眼,他还是收敛不少,“反正酒也没备那么多。”
“那倒是我唐突。”年松鹤听出言外意,宿怀长咳嗽一声,没接话。
年松鹤笑道:“其实的确是我来得不凑巧,给青君践行,本该让你们几个放肆痛饮一场,可我也实在按捺不住,想要见一见‘玄鸟’。”
卓无昭没有接话。
他听年松鹤继续说下去:“协助立尊府除魔的少年英杰,我亲许下‘玄鸟’名号,总不好对面不识。何况只有代称,已经是委屈你。”
“我只是运气好。若无怀长山主、青君和良仙人相护,‘玄鸟’早折翼,一切声名也都作虚妄。”
年松鹤凝视着他,片刻,叹了一声。
“卓公子心念通达,如此才能,真无意入我立尊府吗?”
卓无昭一个“我”字还在喉咙里,始终沉默着的青一忽然开口:“立尊府门下俊才无数,一切天材地宝、功法密录都不可能个个尽有,倒不如随个闲人,东西是少了点儿,但无论如何,总能照顾到。”
年松鹤“哦”了一声,道:“青君竟也动了收徒的心思?”
青一淡淡道:“缘分若合,该有的,自然就有了。”
年松鹤颔首,道:“这是你会说的话。”他转向宿怀长,发现宿怀长也正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你呢?”年松鹤又叹了一声,“你为什么就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