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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托山岳

    “封天礼启——燔柴告天——”

    年少的女子清亮嗓音在这普天之下最高的祭祀台上响起,传荡,宣告。

    编钟沉浑,磬音清越,礼官有序侍立,腰扎朱带的力士们将事先运至山顶的柞木、蒿草、萧艾,搬置于坛中铜鼎之中。

    高山之祭受环境所限,从礼器布置到祭台修建,均不比京畿那些规格严整的大祭来得缜密盛大。

    但泰山本身的意义高过一切,此刻随着巫神一句礼启告天,整座巍峨山体仿佛都化作祭坛,天地风声才是真正的礼乐,它们开放、古朴、雄壮、而圣洁神秘,显出天之神大,人之微渺。

    山顶可容纳的人数有限,大多队伍仪仗有序驻立于山道,蜿蜒如盘龙,向上撑起龙首般的云间祭坛。

    皇帝在大风中登上祭坛,几名礼官与天机及储君随同,余下王侯等随侍者皆跪伏于祭坛下方。

    储君将火把点燃,奉于君王。

    父子相对而立,火光总要烧向逆风执炬之人,少年静立执火,不为火光所迫所动,面容轮廓被晃动的火焰映照变形。

    皇帝望着那有着太多影子的脸庞,眼前清晰闪过自己这一生的功过,继而无声将此火把接过,带些决然地投入鼎中,将一切功过画面付之此焰,燃起赤红的火,腾起青白的烟。

    烟雾弥漫上升,意味着上达天听,礼官高唱过祭神祈福的祝文,皇帝即将书此祝文的绢帛一同投入火中。

    火烟与云雾一同翻滚着,皇帝举头看向祭坛上方的飘渺天门。

    象征着天圆的圆形祭坛座落于山顶平台之上,正南方凿有数十级简陋石阶通往真正的岱顶,顶部有狰狞巨石竖立如天门。

    依照上一次封禅之例,天子要登此天门,亲自掩埋祭天玉牒,身侧只容许一人跟随。

    云雾缭绕中,年迈的帝王未让任何人搀扶,独自踏上那并不平整的石阶,山风鼓动着被刮破的宽大祭袍,他唯有微躬着腰背才能不被摧倒于风中,如此步履迟缓着,一步一阶,吃力前行。

    于山巅迎风上行的皇帝身后是匍匐的众生,太子刘岐也已跪伏于祭坛之上,天地间另只有一道身影直立。

    少女手捧玉匮,跟随皇帝踏上这天阶,巫袍亦剧烈地舞动,但她身躯笔直稳固,脚步轻盈有序,宽大的裳似腾飞的羽,如同全不受天地风雾影响的山灵。

    短短一程路,于皇帝而言真如天路般漫长难行,待他登上最后一阶,已是眼花耳鸣,几近脱力般膝下一弯,以手撑地跪扑在天门中。

    已觉察到皇帝气力耗尽的少微并未多事搀扶,她只是安静跟随而上,端正跪坐,捧高手中玉匮。

    玉匮中盛放着玉牒,祭天玉牒为青玉所制,缠金线,封以朱砂,外人无法窥知其上刻了什么隐秘内容,多是纂刻功绩,作为人皇对上天的述职。

    此物被姜负携带上山,于仙人祠中供奉七日,今日由天机护送至此处。

    少微曾随口问姜负可知上头刻了什么字,姜负轻哇一声,为自己正名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为师自有操守,岂会偷看天子心声】,少微一听即知她必然看过,遂追问不休,姜负叹息一番,再次声明自己并非偷看,确是皇帝非要将她信赖,因此事先略知一二——

    而姜负神秘兮兮给出的答案却是:【乃无字玉牒。】

    少微此刻近身看着皇帝将那告天的无字玉牒,郑重其事地放入礼官提前挖掘好的深穴之中。

    皇帝不知怀有怎样心境,用苍老枯皱的大手捧起一旁的五色土,慢慢洒入穴中。

    伴着听来遥远的乐声,以及阶下礼官高唱着“镇以金玉,永固鸿基;藏之名山,传祚无极!”之声,苍老的皇帝佝偻着身形无声捧土掩埋,在少微看来仿若填坟,像是在埋葬着什么,祭祀着什么,缅怀着什么。

    完成了覆土镇岳之仪,皇帝用沾满了泥土的手掌撑地,颤巍巍起身,背对众生,独面东方。

    这是君王独对苍穹,正面沟通天地的时间,皇帝的声音颤颤喃喃,却未隐未藏:“朕来了,朕来看你们了……”

    本该是以心声秘告天地,但或许不止想请天地来听,皇帝颤颤望向飘渺的云雾山峦,竟倏忽近乎悲怆地、大声地道:“皇天在上,朕刘殊,承天命十八载,今再次斗胆祭告于岱宗!”

    “朕之功在于少时随父定天下之乱,登基后平四海异心,此后更欲再拓万里之疆,灭四夷之患,然而朕之过亦正在于此——”

    “铁骑所踏,刀兵所向,不知休敛,致民凋国疲,更于痴妄中放纵奸邪,犯下滔天之过——以致冤杀太子,枉诛将军,诬戮贤后!”

    “——断骨亲,屠忠良,惹天怒而降荧惑,险使江山国运断送,朕之过错如山如海,为万世难赎!”

    此声几乎撼动祭坛,伴着狂风悲号,引得跪伏的众人纷纷震动仰首。

    狂风卷动上方宽大祭袍,使人出现那道身影一时竟又似壮年时宽阔的错觉,皇帝逐渐挺直了佝偻的背,声音愈响大:

    “幸得上天不弃,降天机现世,择天命之储,示以祥瑞,续我国祚,垂顾苍生!”

    “故今日,朕以此残躯,答谢、告示于天:

    万般过错,皆在朕身,朕当一身担之受之,甘愿身殁之后,形神俱殒,以赎吾愆!只求天佑我朝天机与新储,熄我兵戈,固我山河,护我黎民,丰我稼穑!——罪人刘殊,祈矣!”

    尾音震落之际,皇帝睁大的苍老眼睛中坠下一颗泪,卷入风云中,摔作粉身碎骨。

    望着那竟在此日此地向天告罪的君王背影,祭坛下方隐隐响起各不相同的悲泣。

    凌从南神情恍惚,小鱼不觉间亦泪水哗哗,那并非是原谅释怀,但她还太年幼,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眼泪究竟是为何而流。

    刘岐静跪不动,他眼中无泪,只是稍耗了些力气将视线从那依稀重归熟悉的背影上挪开,看向那身着玄衣朱裳的影。

    山巅的风与帝王的悔,使这方飘渺天地与人心均受撼动,但她身影不晃不移,像安静的岩,天地间的锚。

    狂风呼啸间,刘岐极其缓慢地眨眼,如获镇心之石,重得安宁。

    礼官动容的唱诵声再次响起,而皇帝此刻已无暇无力无心它顾,听不见任何声音。

    随着那第一颗泪落下,余下的眼泪便再也不能休止,敢直面悔意,心中便不再恐惧,将死的君王得到一瞬的空白解脱,却也陷入永恒的悔而不得的诅咒之中。

    泪水滚滚的老态双眼企图从翻涌的云雾中找寻到什么,满是泥土的双手颤巍巍抬起,皇帝的嗓音微弱悲泣:“朕来了,朕来了……朕认下来了,朕说出来了……”

    “回来吧……”天子花白的胡须被泪水打湿,流泪发出他的召唤:“不必再做游魂野鬼,都回来吧,再看一看今后这世间,朕不能践行之诺,却未必不会实现……”

    “都回来吧,回来……”

    山顶气象瞬息万变,有呜咽的风改换风向,掠去大片的云雾,极蓝的清天在天门前乍现,天子仰起泪脸,刹那间若有所得,而又怅然自失。

    礼官已奉来青铜酒樽,跪于阶上,由天机递呈。

    皇帝久久回神,一手扶天门,转头看向跪坐奉酒的少女,竟喃喃道:“当年是凌轲为朕递此酒樽……君与凌轲有颇多相似处。”

    少微疑惑,她与长平侯固然都很好,但何来相似处?

    皇帝迈出一步,微微弯身,双手去捧那酒樽,一边出神般道:“朕知道,天机身负玄机,亦有诸般作伪……但朕要谢你,要多谢你……”

    “为从前事,也为今后事……”皇帝接过青铜龙首酒樽,话语中却满含交托:“朕需托付你良多……”

    天门处的天子原该对天密言,但天子今日的密言却尽数托与了眼前的少女。

    此托重如山岳,乃无上殊荣,当泣拜谢君恩表肝脑涂地之心,奈何眼前人非常规之人,反而被激发一缕的逆反心,少微心想:纵他愿意托付,那也要看她想不想要的。

    天子言毕捧盏未动,少微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天门之上,云雾之间,苍老的天子与年少的女孩一同下望,望见天地、江山、苍生、刘岐。

    少微的目光最后定在刘岐身上,好吧,这个的话,确实是她想要的。

    但原也无需天子来托付了,刘岐本就是她的,她自然要管到底的。

    仿佛察觉到上方的视线,刘岐仰首,透过仍在焚烧的烟,见到天门尽头的青天。

    天子缓缓酹酒,清透的酒水迸溅,碎作无数水瓣,每一瓣都倒映着青天之色,洒落天地山川。

    众人跪呼万岁太平,声震山岱。

    封禅之礼,顾名思义,分为封天与禅地。登顶封天完毕,尚需举行禅地之仪,因两处地点一在山上一在山下,更需各择吉时而祭,故而无法同日举行。

    皇帝今日已无力下山,亦需依照惯例在山上过夜、以候上天兆令,但二祭之间的流程并未停滞,皇帝亲自从铜鼎中取出燔柴余烬,奉于玉匮内,使储君带人护送下山,送往地坛,以此天命余火,以示天已受告、天恩下覆。

    当年负责护送此“天命余火”下山之人乃为太子固,此中有传承之意,皇帝今令太子固之女刘虞,及凌家子凌从南一同护送下山。

    天机手捧装着余烬的玉匮,交到储君手中。

    交接之际,宽袖掩饰下,刘岐双手从下方托住玉匮,也快一步抓住了少微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少微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任何促狭捉弄,被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里藏有万语千言。

    认真与他对视片刻,少微抽回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玉匣,拿小事一桩的语气道:“去吧。”

    “好,我在山下等你。”刘岐小声应答。

    “嗯。”少微轻点头,二人静立片刻,默契地转头看向被雾气笼罩的群山。

    需连夜一同护送去往地坛的还有玉璧礼器,一切准备就绪后,过半数的礼官跟随,护卫开道,储君队伍缓步下山。

    天子帷幄坐落于避风平台处,以吴王为首的几名哭得眼睛通红的诸侯被请入天子帐中说话,许多道人、巫者与官员均被有序引领下山,至中关半山处的营地安置,待明日天亮即随同护卫天子下山。

    祭礼至此已结束,禁军们轮值巡守,各处忙完了手中事的一些内侍官吏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歇息说话,至此方有闲心眺望泰山风光。

    少微没有与天子一同留在山顶,也未随巫者们移步半山中关安置,而是要返回仙人祠。

    皇帝应允之余,下令调遣十名禁军将其护送,山骨监守自荐,将自己派遣而出,跟随分别了足足八日的阿姊离开岱顶。

    此径崎岖,不比御道好走,但少微脚步轻快,肩上托着沾沾,心境逐渐安然。

    山中隐有铜钟声荡漾,少微循声望去,不知其源,却不禁想到前世梦中响起的京师丧钟——而今帝王丧钟化作泰山忏钟,此间变化早已翻天覆地,不绝的钟声仿佛在彻底宣告着噩梦的远去。

    少微有心快跑起来,快些去见阿母和姜负,但要顾及身后禁军的体力步伐,不好无故将他们劳累折腾。

    无法痛快跑起来的少微偶见细小山花,遂弯身揪一朵,由沾沾啄在嘴里或插入尾羽中,将鸟充作花篮。

    “阿姊今日为何这样欢欣?”山骨跟着揪一朵花,跟在阿姊身后,小声悄问。

    少微没想到自己的欢欣在山骨眼中这样外露,遂负手而行,管住乱揪的手,却也认真答道:“因为今日不一样。”

    山骨:“是不一样,今日封天……”

    少微补充:“太平无事。”

    山骨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次东行,日日都是太平无事啊。”

    “说了今日不一样。”少微刚要再说话,忽而顿下脚步,负在身后的左手伸出,突兀地拦住身后山骨。

    山风大作,方才还算明亮的光线被迅速收回,山中的天总是昏得很快,而此为北去,属阴面,为传说中的鬼神地界,这短短几息间便果真犹如天地阴阳被迅速分割,划出人与鬼的界限。

    禁军们近来常出入山中,对此等现象已见怪不怪,但突如其来的阴冷与光线变化,总也让人不觉慢下脚步。

    山风卷起拂晓时童子们路过留下的符箓,残破的黄纸朱砂乱舞,少微宽大衣裳拂动,人在风中静立凝视前方乱石草木,眸如警戒的兽,声音很慢很平,将方才太平无事的判词改口:“现在说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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